第12章
◎叫聲夫君◎
殷緒此刻正坐着,殷烈扔出的高度正對他頭臉。霎時間堅固的茶壺在殷緒腦側炸開,碎成幾瓣,落在地上發出一陣清脆的碎裂聲。
下人們紛紛被這動靜驚得側目,下一刻又見怪不怪地,繼續自己的活計。
有血順着殷緒漆黑的鬓發、硬朗的下颚流下。他轉過頭看向殷烈,眼神極端冰冷,眼瞳中泛着森冷的光,一時間更像雪地的孤狼,在暮色中危險地盯着獵物。
殷烈見殷緒受傷,本有些後悔自己下手過重,但見了殷緒那野獸般冷酷無情的眼神,心裏一突,接着所有的心軟歉疚煙消雲散。
這個畜生該打!
殷弘一直站在殷烈身後不曾說話,見狀臉上掠過一絲心煩,勸道,“父親,他明日就要迎親了。”
殷烈醒悟過來:明日就要迎親拜堂大宴賓客,今日實在不該讓殷緒受傷。好在這傷在頭上,發絲一遮,也看不分明。
殷烈冷哼,“請大夫過來給他看看,不要影響明日成親。”
下人應了,殷烈又狠狠警告殷緒,“給我規矩一些,別礙了大事!”
說完也沒耐心再看殷緒反應,憤憤轉身離去,殷弘漠然跟上。
而此時殷府的三子,在歌舞坊。
身邊友人輕佻笑道,“殷三,有當朝最貌美的公主做嫂嫂,感覺如何?”
“去去!又不是我娶,能有什麽感覺?”殷翰伸手推開友人揶揄的臉,咽下另一邊美人喂來的美酒,又滿面疑惑道,“我們殷府上下冥思苦想了三個月,也沒想明白那位公主為何非要嫁給老二。”
“誰知道呢!”友人往嘴裏扔了一粒花生,笑道,“不過以你家殷二的性子,只怕不出三個月就要被公主休夫。”
殷翰将疑惑抛到腦後,來了興致,“三個月?我猜只需三個旬日的時間,要不要打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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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賭就賭,選個好彩頭,你們還有誰來?”
“我來!彩頭不重要,重要的是賭贏!都說那位公主性子寬柔,我猜三個月不夠,起碼一年!”
“我賭半年!”
“我賭兩年!”
“若是公主惱怒,沒有休夫,而是先将殷二下獄,甚至是打死了呢?”
“有道理,”殷翰摸摸下巴,興致勃勃,絲毫不為自家二哥的前途擔憂,只笑道,“那就賭公主與我家老二何時決裂。”
一時間衆人紛紛響應。
沒人看好這一樁婚事,連殷緒也是如此。大夫在他腦側敷藥,帶來陣陣刺痛,但他表情木然,仿佛一個木雕擺件。
他想,曲意逢迎、強硬抗旨他皆做不到,或者被休棄,或者被問罪,大概便是他的結局。
柔嘉聽完奶娘的各種交代,已是日薄西山。
采秋傳了膳。國公府的廚子被李氏特意交代過,每逢柔嘉回來,總是做的格外滋補精巧,卻不大合柔嘉的胃口。
顧嬷嬷給她碗裏夾着小菜,“公主能多吃便多吃點吧,明日只怕一天都吃不上一口熱飯。”
柔嘉總是很聽顧嬷嬷的話,又想到明日便能嫁給殷緒,心情喜悅,溫順地将碗裏的食物一一吃下。
用膳完畢,見春與知夏伺候着柔嘉漱了口,淨了手。顧嬷嬷端了一個紅漆托盤進來,裏面擺着兩根手腕粗的雕花紅燭,和一疊貢紙。
将托盤放在內室的黃梨木桌案上,顧嬷嬷滿面虔誠地将紅燭點燃,又慈愛地對柔嘉笑道,“這喜燭點燃了便不能熄,寓意公主婚姻美滿順順利利。從現在起,公主可就不能邁出卧房一步了,只等明日新郎官來接。”
柔嘉臉頰紅了起來,明白這是終于進了婚典的儀式。
不知明日,會見到一個怎樣的殷緒?
采秋在桌案上點燃了熏香,粗使婢女擡來浴桶,倒上煙霧騰騰的熱湯,見春與知夏服侍着柔嘉沐浴完畢,穿上全新的一套衣飾。
給姻緣菩薩上過香,謝他賜下姻緣,祈他繼續保佑之後,柔嘉短暫地睡了一會兒,淩晨之後又被采秋輕輕喚醒——該梳頭更衣了。
太後派了身邊最有威信的孫嬷嬷,來替她給柔嘉梳發賜福,此刻已侯在一邊。柔嘉道了聲“有勞嬷嬷”,坐到妝奁臺前,看着銅鏡中的自己。
上輩子她十八歲為後,太後娘娘說,為後須得威儀。她自知不是剛強的性子與腔調,于是群臣面前,總是端着表情端着姿勢,少說,少笑。
也不知那時殷緒看她,是不是覺得她矜持得像個假人。
但是現在,她在最好的年華,最自由的身份,青春年少,靈動恬美。她要以最好的樣子,嫁給她最英勇的意中人。
孫嬷嬷拿着玉梳與她梳發,口中虔誠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妝奁臺臺面上擺滿了宮中賜下的胭脂水粉,見春将花紋漂亮的八寶胭脂盒一一打開讓她挑選。
柔嘉一向素淨,不似其他公主喜花大心思上妝。見春擔心柔嘉不用,勸道,“雖然公主天生麗質,不用這些也美過仙女,可好歹是成親,便用上一用吧?總歸喜氣些。”
“好。”柔嘉輕輕笑了起來。
束發弄妝,穿上嫁衣,戴上鳳冠,已是晨曦初露。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這便安心等着驸馬吧。”兩個嬷嬷同幾個婢女扶柔嘉坐到床邊,一寸寸理好裙裾與禁步絲縧,最後蓋上了繡着鳳戲牡丹的蓋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離殷緒迎親的時間越近,柔嘉的心跳越快,捏緊了手中繡帕。
三個貼身婢女也都換了一身衣服,系着茜紅腰帶,面帶微笑侯在一邊。
忽然柔嘉難為情地開口,“對了,殷緒性子內斂,勞煩嬷嬷去前面知會一聲,一會兒……別太為難他。”
婚嫁之事,總有鬧親的風俗,嫁女兒的這邊不想姑爺輕易接到新娘子,便會想方設法出難題考驗。別人也就罷了,殷緒只怕不善應對這種場面,柔嘉也舍不得。
顧嬷嬷才去前院探看情況,正推門進來,聞言笑着打趣道,“哎呀我的公主,別的姑爺也就算了,那可是驸馬爺!府裏誰敢為難他?”
大齊的公主出嫁,不開公主府,而是嫁入夫家居住。縱使驸馬都尉不過五品虛職,但公府嫡長女、最受寵公主的夫婿,誰又敢當真如何呢?
俏皮話讓孫嬷嬷與三個婢女也笑了起來。
柔嘉這才發覺自己關心則亂,被她們笑得臉色更紅,仍是強壓羞澀道,“等驸馬來到門前,免跪拜禮。”
顧嬷嬷臉上慈愛蓋過玩笑意味,道,“公主貼心,驸馬爺好福氣。”
能看得出公主十分喜愛驸馬,那她們自然也将驸馬當自己人來盡忠。
不多時前院喧嘩起來,那邊果然沒有多加阻攔,很快紛雜的腳步由遠及近,停在門前。
殷府的媒婆發插紅花,彎腰施禮,揚聲笑道,“吉時已到,恭請公主出降。”
殷緒頭戴赭黑冠帽,身穿茜紅喜服,與媒婆喜氣相反,渾身上下充斥着,夏日陽光也曬不開的沉沉冷意。
他看着眼前的菱花槅扇門,冷峻臉上全無表情,正要掀衣拱手下跪,聽裏面的嬷嬷道,“公主有令,免驸馬跪拜禮。”
殷緒一愣,眼神動了動,終究冷漠地低下頭去,拱手行禮,聲音涼寒如碎冰,“臣殷緒,恭請公主出降。”
嬷嬷道,“準。”
各道房門依次打開,殷緒看着他尊貴的新娘由人扶着,手持紅綢花球走到門邊。婚服莊重繁複,更襯得她纖弱嬌美,可那又怎麽樣呢?終究是強權壓人。
所有人都要他笑,但他笑不出。
殷緒正冷冷想着,下一刻柔嘉雙手交疊,福下身去,軟聲道,“夫君”。
除了天地君親師,柔嘉公主從不曾向任何人行禮,可這一刻,她向自己的驸馬低下了臻首。
她免他跪拜、喚他“夫君”,給足了他尊重,甚至是風光。
殷緒瞳孔輕顫,臉上的冷漠有一絲龜裂,訝然看着眼前纖柔的女子。就連顧嬷嬷和孫嬷嬷都驚詫低呼,“公主!”
可這般付出,同上輩子殷緒的比起來,又算得上什麽呢?
柔嘉袅袅直起腰身,仿佛剛剛不過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低聲道,“走吧。”
呆愣的媒婆将紅綢一頭遞給殷緒,殷緒收起腹中驚疑,一言不發,接過綢緞,領着柔嘉,沿紅毯走向前院廳堂。
隔着蓋頭,柔嘉看不見殷緒的模樣,但她能感覺到殷緒的呼吸,同上輩子生死相依時那樣,近在耳邊,令她安穩。
邁入廳堂,正見薛懷文坐在中堂之下、太師椅中,威嚴地審視自己的新婿,看他跪在面前的紅色蒲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