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妙◎
見春、知夏貼心地随侍在身後。見春快走一步,壓抑着激動低聲對柔嘉道,“公主,殷二公子模樣俊呢!身量也高大,瞧着十分英武……公主眼光真好!”
方才她遠遠瞧了殷緒一眼,只覺得他身量很高,似乎能比翔龍殿的那位高出一個頭;容貌看不仔細,但粗看也知十分俊俏;雖不如皇帝高貴,但比皇帝更顯英姿勃勃、沉穩可靠……她有些明白公主為何要選殷二公子了。
柔嘉抿抿唇,沒有接話,走出凝秀殿的院門,恰好看見殷緒的背影。少年一身黑衣,脊背挺直,瘦削卻軒昂,十足地英氣。
不久之前為護自己慘死的人,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柔嘉紅了眼眶,忍不住喊,“殷将……殷二公子!”
那聲音清甜婉轉,卻十足陌生,殷緒壓下心頭的一點詫異,面無表情地回頭。
少年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帶傷的唇,一寸寸展現在柔嘉面前,雖略顯青澀,卻實打實是上輩子熟悉的模樣。
只是那看她的眼神,卻是那般冷漠,絲毫不見上輩子的溫柔。
柔嘉清楚意識到,現在的殷緒,不認識她。上輩子拼死保護她的人,現在卻,不認識她。
心頭忽然湧現一絲委屈和酸楚,讓柔嘉杏眸浮現水霧。
殷緒莫名。他亦看着柔嘉。少女身形纖弱,容色清麗,美過牆頭灼灼海棠;一雙眼睛濕漉漉明亮亮,好似汪着一潭秋水。
他聽說過,慈寧宮有位柔嘉公主,集萬千寵愛于一生,雪膚花貌,姝麗無雙。想必就是眼前的這位。可她為何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
見春見殷緒站着不動,只盯着柔嘉瞧,只當他被柔嘉的美貌驚呆,忍笑提醒道,“公主面前,你怎麽不行禮?”
到底是個陌生人,一切與他無關。殷緒抛去心頭的一點疑惑,恢複無動于衷的模樣,冷漠低頭,掀衣欲要下跪。
柔嘉急忙阻止了他,“不必行禮,殷将……殷二公子。”
他是豁出性命為她的人,永不必朝她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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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用力将水氣眨去,努力漾開一個甜美的笑容,一瞬不瞬地看着殷緒,“我只是……想告訴你,見到你,我很開心。”
少女的嗓音帶一點哽咽,殷緒擡起眼皮瞧了瞧她,淡漠拱手,聲音如冬日冷夜冰霜凝結,涼薄得沒有一絲溫度,“多謝公主。”
柔嘉沒再說話,殷緒轉身,跟着宮人進入慈鳳殿。柔嘉略一猶豫,也輕悄悄跟了過去。
生為将軍府庶子,殷緒從未入過宮。擔心殷緒局促,太後将召見殷緒的地點,選在了東暖閣。
殷緒跟着碧彤進入。柔嘉後進大殿,豎起手指朝正廳的宮人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懇求地看了她們一眼。
凝秀殿的公主太乖,那樣懇切的眼神看過來,誰也不忍拒絕。宮人們輕輕一笑,答應了柔嘉,一個個默不作聲。柔嘉便躲在暖閣門邊,偷偷聽起裏面的對話來。
見春和知夏本跟着柔嘉,見了柔嘉的動作,露出打趣的神色,柔嘉耳尖通紅。
殷緒進入暖閣,恭敬地給太後行禮。太後坐于塌上,姿态随和,不動聲色打量着他昂藏的身形,待他行禮完畢,道,“擡起頭來,給哀家看看。”
殷緒手指蜷了蜷,對今日的這次召見十足茫然。不只他,将軍府的衆人也是一頭霧水。入宮之前,他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小心應對,不要得罪貴人連累府邸……
殷緒心裏發冷,得罪了又如何,就算是下獄,又能比殷府的日子,差到哪裏去?而殷府是否受連累,與他何幹?
殷緒冷漠至極地擡起了頭。
太後細細打量過去,只覺得殷緒确實是英俊硬朗的長相,只是那嘴角……
“是個俊朗小子,”她和藹地笑了起來,“怎麽受傷了?”
殷緒垂下眼皮,淡聲道,“不小心摔的。”
門外的柔嘉抿抿唇,轉頭看向知夏,知夏立即懂了她的意思,轉身離去。
太後對那句謊話不置可否,又問道,“聽說你在殷家子輩裏行二,你娘親是誰?”
殷緒手指蜷緊,沉默片刻才道,“區區賤籍,不足為太後娘娘挂齒。”
門外的柔嘉柔白手掌用力貼緊了牆壁。殷緒的聲音一貫低沉清冷,但這次,她卻聽出了一絲低落,忍不住心疼起來。
太後偏了偏頭,一時不知殷緒這“賤籍”,到底是謙稱,還是當真。但她沒有追問,而是笑道,“今歲幾何,可有職務在身?你父親乃堂堂大将軍,你應當也從軍了吧?”
從軍?殷緒緊繃了臉頰,心中冷笑。因為這個問題,他與殷烈,已經吵了五年。殷烈想讓他去城北大營,那是殷烈的根。可他與殷烈矛盾日久,不願聽從,只想去西江大營。
争吵的最後,是殷烈極不耐煩的一句,“那你哪裏也不要去了,省得丢人現眼!”
太後還等着回話,他漠然道,“賤民虛歲十九,在家習武。”
“嗯?”太後詫異,“怎地沒有入軍?”
殷緒沉默。
碧彤同太後對視一眼,笑吟吟地敲打道,“殷緒,太後面前,可不能隐瞞。”
殷緒低下頭去,語調極其漠不關心,“因賤民與家父意見相左,未能達成一致,因此耽擱了。”
太後頓了頓,想聽殷緒更詳細的解釋,殷緒卻不再開口了。
門外柔嘉卻是想起,上輩子她隐約聽人說過,殷緒十八歲投軍,從城北大營起步,一路高升将軍。她當時沒有多想,如今才知,這其中竟然有諸多變故。
柔嘉心中有些許疑惑,只是再也無法去向上輩子的殷緒,問個究竟了。
房內太後笑了笑,“你父親,雖固執了些,卻也正直——你讀過些什麽書?”
這些問題又有何意義。殷緒道,“讀過幾本兵書。”
太後依然親善地笑着,只是笑意疏淡不少,“最後一個問題,你可有婚配,可有意中人?”
屋外,柔嘉心提了起來,雪白的耳根一片緋紅。
屋內,饒是殷緒冷漠,這會兒也詫異得沒忍住,擡眼看了太後,又很快地低下頭去,道,“未曾。”
太後這是要為他做媒?可他一個人人厭棄的卑賤私生子……
“哀家懂了,”太後理了理衣衫,笑道,“你回去罷。”
殷緒壓去心間狐疑,叩首,“賤民告退。”
聽到“哀家懂了”那四個字的時候,柔嘉的心便沉沉落了下去。
她沒有再聽,轉身愁眉不展地朝外走去。半路遇到手裏捧着瓷瓶的知夏。
“公主。”知夏手中握着瓷瓶,猶豫要不要遞出,柔嘉卻已經沉默将它拿了過去。
知夏看了看柔嘉黯然的神色,又眼露詢問地看一旁的見春。
見春憂慮地搖了搖頭。她話多,方才聽殷緒那惜字如金的樣子,不僅覺得難受,還為殷緒捏了一把冷汗。
用那副态度對待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想必是不滿意的。慈寧宮的主人一向親切穩妥,逢人總會多說幾句,初次見的人,多半也會賞點東西。可今次太後既沒有與殷緒多說,也沒有給他賞賜,只怕情況不妙。
主仆三人沉默間,殷緒已經走出了大殿。
柔嘉轉身,再度努力漾開一抹笑,上前兩步,将瓷瓶遞到殷緒面前,輕聲道,“你受傷了,這是藥膏。”
殷緒的眼神,從潔白的瓷瓶,順着柔嘉纖柔的手臂,落到她的笑靥上。
他受慣了惡意,忽然面對一個陌生人的讨好,下意識地懷疑。
見春為他的沉悶着急,不滿道,“公主好心給你的,你怎麽還不接?”
柔嘉不贊同地看了眼見春,回頭細細柔柔地給殷緒解釋,“這是太醫院特制的,藥效很好。”
知夏忍不住接口道,“我們凝秀殿也只有這一瓶。”以後公主若是要用,可就沒有了。她有些惋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去猜陌生人的心思。殷緒冷漠道,“既然只此一瓶,還請公主留下。”
柔嘉連忙勸道,“沒關系的,我鮮少受傷,用不着。你收下……好麽?”
最後兩個字,極端溫柔,帶着小心翼翼與懇切。
殷緒不禁擡頭,便見柔嘉一雙清澈的眼眸,小鹿乞食一般,殷殷看着自己。
一瞬間忽然不忍心拒絕,他接過,“……多謝公主殿下。”
見殷緒終于收下了自己的心意,柔嘉笑了起來,往旁邊讓了一步,軟聲道,“你回去罷,記得上藥。”
殷緒沒有作聲,只低頭致意,然後從她身邊走過。
柔嘉看了半晌殷緒的背影,笑容斂去,轉身走進了東暖閣。
太後剛囑咐完碧彤,讓她去查查殷緒的情況。這會兒見柔嘉進來,嘆了口氣,“我知你方才都聽見了,也知你要說什麽,你且等上一等,讓我想想。”
柔嘉只得低眉順目行禮,“柔嘉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