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共死◎
大齊元隆五年九月初八,天色大異。
朝陽如血,在千裏萬裏的雲層上灑下萬道紅光,又将蒼莽大地映照得一片凄厲悲壯。
柔嘉站在都城城頭,單薄的身形被晨風吹拂着,衣衫鼓蕩,更顯纖弱;紅日為她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頰染上凄豔,而她茕茕孑立,恰似一支脆弱的雨後海棠。
“你當真,要将我獻給北奕?”柔嘉定定看着自己的夫君,紅唇僵硬發冷,心裏頭也如這天色,血淋淋的。
陳昱側着頭不敢看她,只摟緊了懷中的高貴嫔,虛弱道,“你……幫朕那麽多次,便再幫一次吧!”
北奕人陳兵城下,他們少開化,粗蠻無禮,叫嚣着南齊的皇帝玩弄了北奕皇帝的女人,便也得将自己的皇後獻出來,以供北奕洩憤。于是陳昱當真要将柔嘉獻出。
已數不清絕望了多少次,柔嘉心喪如死,流不出眼淚。
而引起這一切的“北奕皇帝的女人”——高貴嫔,只輕輕看了柔嘉一眼,便一臉冷漠地轉回了頭,靠近陳昱,理所當然地受着皇帝的懷抱與保護。
見春與知夏兩個,是自小跟着柔嘉的婢女,早已跪在地上,哭着給柔嘉求情,可陳昱并不理會,反而旁邊的奸佞太監,命人将兩人拖走了。
被柔嘉直直盯視,陳昱姿勢僵硬,偏頭更不敢看她,道,“阿珺姐……你便去罷,若真能退了敵兵,朕……我給你立功德碑!永遠記着你,日日給你誦經!”
這一刻,柔嘉想笑。
她全心全意對待了近二十年的表弟、夫君,竟然薄情寡義、愚蠢無能到如此地步,可惜她今日才完全想明白。
無法面對柔嘉的反應,陳昱對旁邊一臉奸猾笑意的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太監便一臉陰笑地上前幾步,“皇後娘娘,您最識大體不過,不要讓陛下為難。”
柔嘉偏了偏頭。城樓下的北奕軍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邊,當真是旌旗蔽空、氣吞山河。
吞的是大齊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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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回頭,視線從欲要抓她的太監、懦弱後退的朝臣、無動于衷的高貴嫔身上一一滑過,最後落到陳昱臉上。
秉性正直為國為民之人都已死去,大齊氣數盡了,她也該走了。
柔嘉收斂笑意,将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威儀道,“我,大齊谕旨冊封的柔嘉公主,寧死不受辱!”
聲音清脆而铿锵,擲地有聲。
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她一把扯下頭上沉重的頭飾,提着裙擺,如夏日的疾雨,又如離開樊籠的鳥兒一般,幾步奔到女牆邊,毫不遲疑,翻身跳了下去!
她說她是大齊柔嘉公主,她願以這個身份慷慨死去,她再也不願做陳昱的皇後。
随着柔嘉墜落,一瞬間起了許多驚慌的呼聲:“皇後娘娘!”“柔嘉!”“公主!”
柔嘉仰面墜落,眼中倒映着壯烈蒼穹,耳邊聽到了呼聲、風聲、旌旗獵獵聲,以及北奕敵軍嬉笑叱罵的聲音。
“哈哈皇後被逼得跳樓,妙啊妙啊!”
“南齊的皇帝真是個軟蛋,竟當真把自己的皇後拱手送人!”
“讓他來鑽我的□□,恐怕他也會鑽吧!”
“這南齊的皇後确實美貌,若身體沒有摔壞,我們……嘿嘿……”
柔嘉心中很空,很靜。她想,大抵死亡,便是如此空闊寂靜,靜得發冷。
柔嘉閉上了眼,等待落地那一刻的解脫。
但她沒有等到,而是猛地落入一雙堅實的手臂,臉頰貼上冰冷的胸甲,硌得她有些疼。
柔嘉詫異,睜開眼眸,眼神順着凸起的喉結、硬朗的下颚,看進一雙深邃的,仿佛盛滿月光般的眼睛裏。
眼睛的主人緊緊抿着薄唇,定定看着她,一言不發,手臂卻将她的纖腰摟得更緊了些。
“殷……殷……”鼻尖聞到幹燥清冽的男子味道,柔嘉卻來不及羞窘,而是愣住了。
殷緒沒有回應她,擡眸的同時擡起右臂,将自己手中窄刀,死死釘入了城牆。
柔嘉能感覺到那一瞬抱着她的人有多用力,臉上的、手臂上、肩背上皮肉盡皆繃起,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将他們的去勢止住,而後借力狠狠往上一攀!
殷緒就這樣,單臂抱着柔嘉,躍進女牆之內,而後小心地将柔嘉放下。
一切幾乎在電光火石間發生,又快又出其不意,所有人都看着突如其來的殷緒。
殷緒身上穿着北奕的铠甲,臉上風塵仆仆,對自己的來由不做解釋,對所有的目光視而不見,甚至也沒有拜見尊貴無匹的皇帝。
他表情靜默,眼中只有柔嘉,緩緩朝她跪了下來,單膝點地,拱手道,“公主殿下,微臣救駕來遲。”
他的聲音低沉清冷,仿佛冬日陽光下冰淩相撞的聲響,清晰而動聽,又充滿着對柔嘉的恭敬與虔誠。
柔嘉已幹涸的眼淚,這一瞬間卻又濕潤了眼眶,“殷将軍……”
這幾日,她經歷了國之将破的惶恐,經歷了親人盡皆逝去的慘然,更經歷了,被夫君送給敵人玩弄的絕望。
她以為自己已是一無所有、孤獨于天地,沒成想,跳樓之後,卻還有人于千軍萬馬之中,冒死救她。
不是救護皇帝,或者別的誰,而就是為她——柔嘉公主,救駕。
“微臣在。”聽到柔嘉的聲音,殷緒擡頭,烏沉沉的眼眸裏寫滿堅定與忠誠。
柔嘉看着那雙眼睛,忽然間感覺到,自己已和他命運相連,再也不會孤獨。
有人認出了殷緒的臉,陳昱也認出來了,斥責道,“殷緒,雁鳴關之戰你一敗塗地,怎麽還有臉茍活回來?!”
殷緒沒有理他。雁鳴關是北奕突進大齊最重要的關口,他率衆拼死抵抗幾倍于自己的敵人,滿心等着朝廷援軍,卻不料皇帝貪生怕死、拒不支援,棄北方諸多要鎮而不顧,反而将軍隊團團調集在京畿附近來拱衛他。
北奕鐵騎如入無人之境,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南齊一寸失守,寸寸失守。
當殷緒帶着殺得僅剩的幾個弟兄突出重圍之後,看着沿路伏屍遍地、血流成河的慘狀,已然明白大齊國運到頭了。
也是那時,他心中再也沒了君上與家國,餘生唯一的願望,只剩柔嘉,于是想法混入北齊軍中,最後來到城下。
殷緒沒有理會陳昱,回應斥責的是北奕的皇帝。因為那人終于玩夠了貓戲老鼠的戲碼,下令攻城。
雄壯的號角聲、激昂的戰鼓聲響徹天地,又充滿不詳。成千上萬的箭矢破空而來。
南齊的士兵們已沒了鬥志,驚慌失措亂七八糟地舉着盾牌防衛。
陳昱吓得臉色蒼白,顧不得殷緒與柔嘉,摟着自己的貴嫔,被人團團護着,匆匆忙忙下了城樓,身後跟着一群如喪家之犬的大臣們。
皇帝與大臣們一逃走,守城的士兵更站不住了,紛紛跟着潰逃。
殷緒起身,奪過一個欲走士兵手裏的刀,舉刀利落地将幾支箭砍斷,看着柔嘉的目光沒有一絲慌亂。
柔嘉只見過殷緒幾次,有時在逢年過節的宮宴上,有時在封賞的大殿上。僅有的幾面中,殷緒總是沉冷內斂的,英俊的臉上慣沒什麽表情。可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看着柔嘉的目光,竟然有兩分溫柔。
“殿下,”他靠近柔嘉兩步,道,“往後退吧,能多活一刻,便多活一刻,微臣會護着您。”
除了退,也沒什麽辦法。她一個皇室女子,當真被敵人抓住,會受如何屈辱的對待,不可想象。
柔嘉含着淚笑了起來,“好。”這一刻,死亡竟然不是寥落寂靜,而變得有些溫暖起來。
殷緒護着柔嘉下樓。密集的箭矢下,他緊緊拉着柔嘉護在身前,時而高大的身子微微彎曲,竟是以身體為盾,來為柔嘉遮擋。
城樓下的局勢更亂,士兵們殊無鬥志,有的潰逃,有的無措,更有将領見風使舵,下令打開城門。
面容粗犷的北奕蠻子,騎着馬打着呼哨沖撞過來,越來越近,眼睛裏閃爍着興奮嗜血的光芒。
殷緒沒有再看,護着柔嘉往內城跑,低聲道,“殿下,一直往前,別回頭。”
慘叫聲、箭矢聲、墜樓聲不絕于耳,血腥味彌漫。柔嘉抿緊紅唇,提着裙裾,配合殷緒的步伐,奮力朝前跑去。
馬蹄聲如同追命的戰鼓,一下下敲在柔嘉心頭。柔嘉能聽到殷緒反身揮刀的聲音,有血濺了過來,又被殷緒細心擋去,不讓血污弄髒她。
很快,她又聽到了利箭刺破铠甲、釘入血肉的聲音,耳邊傳來殷緒的低呼。柔嘉心尖一跳,下意識轉頭,殷緒卻擡起手掌轉回她的臉。
粗粝的掌心輕輕摩擦過臉頰,帶來溫熱而真實的觸感,轉瞬即逝。殷緒的聲音低沉堅決,“別回頭。”
眼淚滿出眼眶,柔嘉咬牙,邁着沉重的雙腿,用不顧一切的力量,朝前跑去。
但逃亡終有盡時,結局終會來臨。柔嘉跑不動了,殷緒奪了一匹馬,後來馬匹也死去,兩人從馬背摔落。
落地的時候殷緒緊緊環着柔嘉,以身體為墊來為她緩沖,自己卻在地面灑下大片血跡。
柔嘉顧不得疼,從地上爬坐起來,才發現殷緒已滿身是傷,背上更是插着好幾支箭矢。
“殷将軍……”柔嘉滿臉是淚,抱着他的手臂,死命拉他起來,卻力氣早已用盡。
“殿下,別哭……”殷緒脫力地躺在地上,染血的臉龐依然英俊,看着柔嘉的目光也是那樣溫柔,仿佛落進了滿天的光。
他擡手想要替柔嘉擦去眼淚,但那只手卻那樣沉重,發着顫,帶着血,似乎下一刻就能垂下。
柔嘉握住他的手,輕輕将他的手附在自己臉側,眼淚一顆顆打濕他的手背。她哽咽問,“為何,你為何要如此拼死救我?”
他們甚至仍算得是陌生人。
可殷緒沒有回答。他手指在柔嘉臉頰輕輕一動,唇邊漾開一個淺淡的笑意,然後嘴裏湧出大口血沫,眼裏的光,一寸寸熄滅。
柔嘉掌中的手臂徹底癱軟,垂了下去;柔嘉的世界,也坍塌了。
北奕士兵如嗜血的豺狼一般圍攏過來。
柔嘉沒有再哭,而是輕柔而鄭重地,擺好了殷緒的手臂,擺正他的頭,用衣袖擦去他臉上的血跡。
有人□□道,“再跑啊,那麽能跑,不還是落在了我們手裏?”
“廢話什麽,把她抓過來!”
柔嘉沒有在意他們,只最後深深看了殷緒一眼,而後抓住了殷緒身旁的刀。
那刀很重,柔嘉拿不動,她也沒想過拿起,只是将刀刃立了起來,而後猛地,将雪白的脖頸紮了過去!
北奕士兵們統統變了臉色。柔嘉感覺到喉間一抹涼意,呼吸被截斷,她笑了起來。
下一刻,熟悉的聲音傳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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