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等着夫人◎
溫鸾坐到了席面上,可事情沒有如她所想的順利進行,張老夫人對她們并不熱絡,幾句場面話過後就與別人說笑去了。溫鸾不善言辭,厚着臉皮幾次試圖重新搭上話,結果不是被打岔,就是冷了場,到後來只能讪讪笑着聽其他人說話。
她因重孝在身,在國公府的三年多向來是深居簡出,今天是第一次參加正式宴會,在座的她幾乎都不認識,也沒人幫她引見,着實有些尴尬。
倒是有不少宋嘉卉相熟的姑娘,大都颔首一笑,寒暄兩句便各自散開,生怕她們攀附上來似的,把宋嘉卉氣得臉色發青,差點拍桌子走人。
溫鸾悄聲勸她:“我們來是為了打聽案子的情況,有求于人,不可拿喬。兩家本就沒有交情,肯讓咱們坐在主桌旁邊,已是相當給面子了。在那些人眼中,我們就是’罪臣家眷‘,躲着避着也無可厚非,大不了以後不往來就是了。好妹妹,再忍耐些,權當是為了獄中的父親和哥哥。“
宋嘉卉含淚點點頭,不過她吃軟不吃硬,從來不做熱臉貼冷屁股的事,自不肯放低身段去哄張老夫人,只是坐着生悶氣。
這時丫鬟進來禀報,高晟高大人來給老夫人賀壽。
熱鬧非凡的花廳頓時一靜,旋即響起張老夫人中氣十足的笑聲,“快請進來,有日子沒見那孩子了,忙得他呦。“
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在老夫人口中成了“孩子”,宋嘉卉莫名好笑,用胳膊肘杵了杵溫鸾,剛要說話,卻見溫鸾面孔煞白,半截木頭似的愣愣怔怔,手也冰冰涼的。不由詫異問:“嫂嫂你怎麽了?”
溫鸾沒回答,“高晟”二字入耳,她已經驚慌得渾身發怵,啞巴似的失了聲。
高晟和張家走得近,老夫人過壽他肯定要來的,她怎麽就沒想到呢!這下完了,如果高晟當衆戳破那晚的事,她根本無力承受人們的鄙夷和嘲笑!
門口的竹簾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他就要進來了。
溫鸾的心砰砰亂跳,想躲又沒地方可躲,想逃,此時起身又太惹人注意,只深深低着頭,祈禱高晟不要看到自己,眼睛餘光卻不由自主往他那邊看去。
他邁開步子,向她趨近。
一步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他在她旁邊站定了,沉穩的藥香帶着些許的苦澀味,在他與她之間悠悠蕩蕩,一如那晚。
溫鸾的手死死扣着桌角,緊張得血管都要爆炸。
身後傳來高晟的聲音,“小子給老夫人請安,祝老夫人安樂如意,長壽無極。”
他沒有認出她!溫鸾緊繃的脊梁一彎,又活了過來,暗道自己真是想太多了!她和主桌只隔一條過道,高晟給張老夫人賀壽,肯定要從她這邊經過呀。
張老夫人早拉着高晟坐到身邊,問他有沒有好好吃飯,怎麽又瘦了,前幾日送去的補藥用沒用,春天到了,小心不要犯了咳疾,不要貪涼着急換薄衣服,春捂秋凍如何如何……
完全當成了自家的孫兒!
高晟沒有一點不耐煩,仔細回答張老夫人每一句話,時不時說幾句頑笑話,逗得老夫人連連發笑,又有旁人跟着湊趣,一時間席面笑語嬌嗔,氣氛熱烈極了。
宋嘉卉戳戳溫鸾,“這人瞧着挺溫和謙虛的,和傳聞不太一樣,該不是記恨他的人以訛傳訛吧。”
府裏辦喜事那幾天,宋嘉卉染了風寒,頭疼關節疼渾身不自在,嫌府裏喧鬧,索性搬到別院休養,恰恰好躲過了那場亂子。沒切身經歷,就不知道當時情況多危急,更不知道錦衣衛的可怕。
然而溫鸾的腦子正亂着,沒心思和她多解釋,心不在焉應付兩聲,暗自發急高晟怎麽還不走!
坐在這裏的每一瞬都是無窮盡的煎熬。
她都沒發覺自己已經全然忘了,就在前幾天,她還想着如果與高晟有“下次”的話,一定要伺候好這位爺,給獄中的夫君求一個活命的機會。
終于,高晟起身告辭了。
“嫂嫂,也許這是一個機會。”宋嘉卉攥緊了拳頭,“咱們來就是為了打聽消息,現在正主就在這裏,與其繞圈子找別人,還不如直接問他。”
溫鸾頭皮一炸,“你不要命了?高晟是什麽人,躲他還來不及呢,你還上趕着往前湊,簡直是胡鬧!”
宋嘉卉沒被溫鸾罕見的嚴厲吓住,反而撅起小嘴很是不服氣,“你害怕你就坐着別動,出了事我一力承擔。”
說罷騰的站起來,大聲說道:“高晟,你站住,我有話和你說!”花廳立時鴉沒雀靜,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宋嘉卉身上。
高晟收回邁出門檻的腿,轉過身,眼睛裏透出一絲疑惑,“姑娘是……”
宋嘉卉憑着一股沖動貿然發問,然她到底是個未及笄的小姑娘,涼風一吹,發熱的頭腦逐漸冷靜下來,想起高晟的種種駭人傳聞,不由得産生了怯意。
話音便開始發顫,“我是定國公府的六小姐。”
高晟溫和笑笑,慢慢走近,“不知宋姑娘找我何事?”
見他并無不悅之色,宋嘉卉心中稍定,再一想,這是張老夫人的壽宴,高晟無論如何也不會攪了老太太的興頭,就算不高興,也不會當衆給她下不來臺。
剛剛的害怕立刻煙消雲散,宋嘉卉脊梁挺直,下巴一擡,朗聲道:“無憑無證,何故拘禁我的父兄?今日要不說出個一二三來,就休怪我不客氣。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滿室嘩然。
溫鸾真想捂住她的嘴!
“定國公的案子啊……”高晟稍稍挑了下眉頭,視線略過宋嘉卉,向她斜後方掃去,“高某奉旨辦差,實在不知姑娘的指責從何說起。”
他口氣随和,宋嘉卉一時勇氣倍增,“一句奉旨辦差就想搪塞我?你說我爹謀逆,證據呢?”
對面女孩子咄咄逼人,言辭不善,可以說是公開質疑錦衣衛辦案的合法性,換個人早抓起來了。可高晟一點也沒着惱的跡象,笑着搖搖頭,一副頭痛且無可奈何的模樣。
“對不住了姑娘,恕高某不能應允,此案還在審理當中,不可以洩露案情。”高晟拱手一揖,“不過高某向你保證,定會對定國公府的人多加關照,若國公爺确實無罪,高某自會盡快放人。”
如此體貼柔和,對冒犯自己的人一讓再讓,這是高晟嗎?溫鸾覺得奇怪,悄悄擡頭,發現高晟正盯着她,吓得一哆嗦,馬上重新低下頭。
後面宋嘉卉和高晟又說了些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高晟顯然認出她了,可沒有預想的種種難堪。
這時她才醒過味兒來,那晚于她是醜事,于他又何嘗光彩?溫鸾自嘲一笑,她呀,總是預先設想最壞的情況,然後惶惶不可終日,自己吓自己!
張老夫人的态度沒有因高晟的反應改變,仍是淡淡的,姑嫂二人實在無趣,宋嘉卉自認為得了高晟的保證,愈加坐不住了,午宴過後她們便辭了出來。
看看左右無人,宋嘉卉低聲道:“嫂嫂,都說高晟殘酷可怕,我卻覺得他不是壞人。”
她嘴角含着笑意,臉蛋紅彤彤的,眼睛很亮很亮。這種表情溫鸾太熟悉了——她每次見到宋南一也是這個樣子!
溫鸾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急急抓住她的胳膊,“是他抓走了你的父親和哥哥,別被他三言兩語給騙了,千萬不能有不該有的念頭。”
“嫂嫂說的哪門子的話!”宋嘉卉甩開她的手,冷着臉道,“什麽不該有的念頭?我怎麽了我?我娘都沒有這樣教訓過我,嫂嫂也太托大了,等你掌了國公府的家再來說教吧。”
小姐脾氣上來,一扭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宋嘉卉活潑好動,時常和兄長們一起騎馬野游,身強體健,故意走得飛快。溫鸾至多在花園子裏散散步,體力和宋嘉卉沒法比,沒走多遠就累得嬌喘籲籲,步履艱難,很快就追不上她了。
溫鸾忙讓阿薔趕緊跟上去,自己在後面慢慢走。
呀——呀——,伴着嘶啞怪異的叫聲,一只烏鴉停在樹枝上,黑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泛着藍紫色的金屬光澤,冷斂深沉,帶着恐懼和死亡的預兆。
一如那個人。
小花園的月洞門後,是高晟的背影。
早春時節,花兒還沒長出蓓蕾,枝頭的綠意也只有一點點,大地還披着枯黃的外衣,花園中實在沒有可以賞玩的景色。
他在等她?
溫鸾不确定,又不敢假裝沒看見的走開,明知道這裏不是見面的場合,也只能強忍羞怯上前,“多謝大人幫我隐瞞,如果被人知道那晚的事,我只能死了。”
高晟低低“嗯”了聲,沒有看她,沒有說話。
附近沒有人經過,幾只雀兒在空蕩蕩的園子裏嘤嘤歌鳴,除此之外沒有丁點的動靜,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二人。
異樣的靜寂讓溫鸾有些難以承受,沉默了會兒,她忍不住開口道:“我妹妹……宋家的六小姐,她沒有惡意,更沒有質問您的意思,若言語上冒犯裏大人,求您別怪她,我替她向您賠不是。”
高晟卻道:“夫人來找我,想必心裏已做好決定了。”
溫鸾怔楞了下,當然明白他說的是何事,手攥了又松,松開了又攥緊,沒有猶豫太久,“只要能救出我的夫君,我什麽都願意。”
高晟終于轉過身看她了,“這場游戲一旦開始,我不說停,游戲就不能終止,夫人願意嗎?”
不是只有一晚?溫鸾訝然擡頭。
高晟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好像在笑,又好像在譏諷什麽,“夫人,我說了才算。”
起風了,稀疏的草葉随風簌簌作響,陽光下的青石板地金燦燦的,屋檐房頂也是金燦燦的,彎彎曲曲的甬道變得熱烈而激蕩,像一條金色的巨蟒,張牙舞爪的呼嘯着,向她奔騰而來。
溫鸾怔怔看着他,點了點頭。
“後日酉時兩刻,雨籠胡同。”他說,“我等着夫人。”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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