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挾恩情
從小恬雲就知道,陳家對父母有恩。
陳奶奶對原本是孤兒的媽媽有養育之恩。
陳老爺子對來自縣城、懷才不遇的爸爸有知遇之恩。
婚後,媽媽留在陳家成了陳家的管家,不僅幫忙處理家中各種事務、照顧身體一直不好的陳奶奶,還負責打理家族的資産——
其實以陳奶奶對她的感情和信任,已經算是半個家人的角色。
爸爸則成了陳老爺子的特助,幫忙處理公司各種棘手的事情,因為陳老爺子的兩個兒子年輕時候都另有志向,陳老爺子其實也有意認真培養他。
兩人實在沒有時間照顧還小的恬雲。陳奶奶想過給恬雲再找一個傭人照顧她,兩人忙時就留她在陳家和陳缙做伴。
但他們堅決不肯再如此麻煩陳家,便把她送回了仙城的爺爺奶奶家。
雖然跟随爺爺奶奶長大,但恬雲并未因此與父母生疏。他們雖忙,但每晚都會和她通話,關心她的學業和身體,像朋友一樣彼此交換最近生活中的趣事。
他們對她也充滿信任,從不吝啬給她零花錢,很少質疑她自己的決定,會支持她的每一個選擇。
她穿的衣物、用的文具,都是媽媽精心挑選後從江城寄來的;節假日有機會相聚時,媽媽一定會親自為她下廚。
因此,恬雲并沒有過多地體會到作為一個「留守家庭」的孩子在感情亦或是物質上的缺失感。
父母寬厚的愛意在早年便已塑造了她靈魂深處的堅定,以至于很多年後都依然是支撐她的力量。
而她對陳缙也并不陌生。因為平時的電話中,爸爸常以驕傲的語氣提起陳家這個少爺。
在他眼中,陳缙自小聰慧,性子又溫和,簡直哪哪都好。
他自小就是優秀的,圍棋比賽冠軍、鋼琴彈得極好,知識綜合競賽一等獎、奧數競賽特等獎,成績一直都極優異……
在他們還未相見時,她已經在爸爸的語句中描繪出了他一路長成的軌跡。
爸爸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在恬雲心中放置了一個會發光的小孩。而這樣一個模糊的形象,對她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她學習圍棋,自己抱着一堆棋譜翻來覆去的看,就算一直沒有能夠對弈的人也纏着爺爺去報了鋼琴班,買了家裏最貴的一件「家具」。
閑暇時便看各種書,了解這世界之大。
一直保持着好看的成績,參加學校組織的奧數班,盡管對雞兔同籠和兩車相向而行的問題毫無興趣。
樁樁件件,恬雲無意識地追逐着一個不曾相識的陌生孩子的影子,在缺少管束的環境裏,幸運地不曾走歪。
這是她很多年後才意識到的。
而當時她自己也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在素未謀面之時,已經開始一路追随着爸爸口裏的這個最好的孩子。
8歲時,情節突然反轉,她的父母,成了陳家的恩人。
陳缙的爸爸來接恬雲和爺爺奶奶去江城,滿懷愧疚地告訴他們,當時出了車禍,他和恬雲的爸爸被甩出車窗,是恬雲的媽媽用身體護住了陳缙,車內的陳缙竟毫發未損。
後來她爸爸清醒過來,撐着去車中抱出了陳缙,再去找妻子的時候,卻遇到了二次連環車禍,雙雙喪生。
爺爺奶奶的身子從那天起便佝偻了許多。兩位老人沒有答應陳家接他們去江城養老的請求,并非怨恨,只是離不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小縣城。
但在要不要讓恬雲去陳家的想法上産生了分歧,爺爺希望恬雲能有機會接受更好的教育,今後有更多的選擇;奶奶送走了唯一的兒子後,卻再也舍不得疼了多年的小孫女,只希望恬雲能在身邊長大,在仙城度過平凡卻安穩的一輩子。
也許當時奶奶思慮的有更多,關于未來仰仗一份恩情在異鄉生活的艱難,關于難以避免的流言蜚語,但那都是恬雲當時不能夠清楚意識到的。
于恬雲而言,父母的死訊傳來時,她并無太多對陳家的怨怪。
她心裏一直拎得清,讓父母葬身的是一場意外的車禍,陳家也承諾了一定會讓爺爺奶奶安享晚年,還答應接她到江城讀書。
至此,父輩間理不清的恩情,已經與她無關。究竟是養育之恩、知遇之恩更重,還是救命之恩更重,于她已沒有意義。
只是每次想起,她都一邊忍不住落淚,一邊輕笑:“只是覺得太可惜了啊,實在是太可惜了。”
那時她到了懂事的年紀,原本父母已經答應了很快要接她到身邊。
恬雲執意要去江
城,奶奶是固執的人,卻也沒能拗過她。
“你這樣要吃苦的呀!”她一邊給恬雲收拾行李,一邊反複念叨她,“你這麽倔,今後要吃苦的呀!”
會不會吃苦她不知道,但她就是知道會吃苦,她也要到江城看看。
看看媽媽長大的地方。看看父母相識相愛的地方。
看看江城的老師上課是不是有他們說的那麽好。
看看他們用生命守護的那個孩子,是不是真的有那麽值得。
她來江城的緣由免不了被一些人揣測,但她從來保持緘默。
而對陳缙說的,為你而來,真的不是一句假話。只是包含的陰霾和死亡太過沉重,涉及的恩情太引人猜測,讓她無法宣之于口。
恬雲的父母因為陳家,因為陳缙,抛下她不止一回。
但當她在陳家見到陳缙後,心裏最後那些若有若無的怨氣也煙消雲散了。
他們說他有輕微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可能出現分離性焦慮、回避外界溝通的情況,甚至導致自殘和自殺。
恬雲不知道陳缙值不值得,但她已經決心不要父母付出的生命白白浪費。
看見陳缙發呆,她便陪他下棋,陪他看書。
發現陳缙不願意出門,便硬拉他去吃從前媽媽曾跟她提過的好吃的小店,還總是借口自己對江城不夠熟悉,讓他陪她到處走街串巷,南區的古鎮便是他們那時候常去的地方。
平時上學也緊盯着陳缙,因為車禍他極抗拒坐車,她便像個小尾巴一樣尾随着他,過馬路時要緊緊抓着他的袖口,生怕他像父母一樣消失在哪條馬路上。
其實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當時是她幫陳缙走出那次車禍的創傷,還是陳缙幫她逐漸淡化失去父母的痛意。
亦或是那些悲傷能夠共鳴,讓他們彼此依偎,彼此治愈。他們從此形影不離。
恬雲在陳家成了陳缙唯一接受的情緒交流對象。
她也逐漸發現了他的各種溫柔之處。
下棋時,就算她落子極慢他也沒有絲毫不耐,甚至下錯了還會給她指出來,默許她悔棋。
看書時,她總忍不住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會認真地對待和回答,實在不懂的時候,也要很執着地帶她去圖書館翻那些落滿了灰的書。
拉他吃東西,他吃過的每一道菜都要點評出它的長處,有時候實在說不出,但似乎又怕弗了她的好意,皺眉沉思的樣子逗得她直樂。
找他出去玩,就算很不願意出門,但只要她興致勃勃,他最後還是會妥協。
一起上學後,她才發現從那時候他就有懶散的苗頭,從來不帶課本回家,與她沉甸甸的書包形成鮮明的對比。
雖然每次是她要跟着他,但他還是會等她,幫她拎書包,過馬路時也配合地伸出袖口給她牽住。
他們逐漸成了很好的朋友。
她徹底放下怨恨是在那時。年少的一些莫名心緒開始滋生也是那時。
一小時後,在恬雲家中,她一邊給陳缙下面,一邊懊悔。
剛才到她家樓下後,陳缙下車周到地幫她拉開車門。恬雲尋思着他還有工作要忙,便虛僞地客套了一句:“辛苦了,要不要上去坐坐?”
預想的是得到類似「還有一些工作要忙」這樣的回複,誰知——陳缙答應了。
“剛才沒有吃飽,你家裏還有吃的嗎?”陳缙不是沒看到她又偷偷翻了個白眼,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