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如死一般活
天很黑的很晚很晚的時候,姜漾醒了一次。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蓋着被換過的帶着香氣的被子,床單也被陳木潮換過,卧室的窗簾還是像姜漾之前沒拉好那樣,留了一個細小的縫。
風從外面吹進來,窗簾的邊角一下一下卷起來,又落回去。
姜漾坐起來,但腰使不上勁,因此動作變得很慢。
他身上還算得上清爽,大約是陳木潮幫他清洗過了,雖然他并沒有這段記憶。姜漾做什麽事都好像電量不足導致動力欠缺的機器,挂在他身上的,屬于陳木潮大了一號的衣擺晃得都比他的動作有活力。
姜漾将卧室的門開了一半,雪白的光就從外間辦公室擠進來。
陳木潮坐在辦公桌前,上衣沒穿,肌肉壘塊分明的背上有好幾道鮮紅的抓痕,以稍顯懶散的姿态握着筆,聽到開門的聲音,他回頭來看。
“怎麽就醒了?”
也就是問,沒什麽別的表示,姜漾腦子被弄得轉不快,愣愣地,直勾勾地看着他。
陳木潮沒什麽表情,眼睛也不好好睜開,半觑着姜漾,要他過來。
姜漾條件反射性的活動被陳木潮突然伸手扯他打斷。
“……你幹嘛啊。”他被陳木潮拉到腿上坐着。
“沒幹嘛,”陳木潮好整以暇地看他,過了會兒,說,“你不是給我弄壞了吧?”
姜漾沒話好講,逃避着去撥弄他放在桌上寫了一半的演草紙。
“你大晚上不睡覺,就是弄這個?”
因為索取有些過頭,陳木潮這時脾氣還可以,也沒和姜漾計較,放過他了,“嗯”了一聲。
姜漾沒什麽時間概念,也知道這外面萬籁俱寂的場面只有深夜有,看了眼鐘,時分都慢,一起靠在右上角,只有秒針快活。
兩點十五分。
“做完嗳還加班,陳老師好努力呢。”其實不想的,因為擔心口出狂言又付出身體支配權。
陳木潮用姜漾就知道的眼神,有點兇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沒說什麽。
“別亂叫。”他握緊了姜漾的腰。
姜漾被他弄得很癢,躲閃着笑,不大服氣地說:“怎麽是亂叫,別人都可以叫,在我這裏就變成亂叫。”
陳木潮不聽他的,說他再亂叫就把他掀下去。
姜漾稍微收斂,這才認真地又問一遍,這麽晚加班是為什麽。
“我和你媽一樣,”陳木潮說,“為了你的事情,圖畫一半,數據也算一半,趙途知道我有事,前段時間沒和我計較,現在該做的還是還給我。”
姜漾點頭,沒什麽心虛,又問:“一直很想問你,算這些數據有什麽作用?”
“推動科研水平發展,讓人類掌握更多科學技術手段,”陳木潮說場面話很不走心,手上筆轉得飛快,“還有很多目前看不到的用處,未來或許能用上,應該可以理解為為自然基礎科學做貢獻。”
姜漾推推他的肩膀,意思是不太聽得懂,要他講直接淺顯的。
陳木潮坐直了一點,想了想,挑了幾點說:“歷法和時間的确定和更新,天體運動的走勢和對地球人類的影響,方位的測量,天體演化的研究方面,差不多就是這些。”
“當然,我們就是個科技館,沒考慮那麽深遠,我現在的任務應該是以路港為世界中心,計算天體與路港有聯系的數據,然後排版展出。”
陳木潮沒看他,低着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又或許是哪裏都沒看。
姜漾盯了他一會兒,突然将手掌按上陳木潮的心口,感受着厚厚的,如同岩層一般血肉包裹住的心跳運動。
起伏,又落,起伏,又落。
很平靜的,有力的聲波,感受不出什麽來,姜漾只好把腦袋伸到他面前,去看那雙低垂的眉眼下面是不是埋着什麽。
“你為什麽想學天文?”
陳木潮的世界裏無端擠進一汪反映着亮光的,見底虹膜的透亮的水,姜漾目光灼灼,在看他。
為什麽想學天文。
陳木潮自認為不是一個喜歡奉獻的人,相反,他自私到一定節點,因此做出的決定都是與自己有關。
“你知道的,”陳木潮語速十分緩慢,聽起來不太情願說,“我最難捱的一段時間,是陳志和周思妍剛跳樓的時候。”
“我也不是真的一點情緒也沒有,睜眼閉眼,都是摔壞的肉,骨灰燒焦的很細微的氣味。”
陳木潮按在姜漾手上的力度輕了一點。
“我不知道這樣活着有什麽意義。”
“我感覺活着很痛苦。”
電視必須二十四小時播放,後來因為電費也要極力節省,變成十五小時,十小時,最後,半個小時。
“我的耳朵旁邊必須有聲音,有畫面,後來變成拿着課本聽書評。”
他的世界無法安靜,只要安靜下來,一些陳木潮無法回想,回想就讓他喘不過氣的畫面和劇烈的耳鳴就會将他占滿。
陳木潮停頓很久,突然伸手去捂姜漾的眼睛,蟬翼帶着粉粉的絨毛,在他手心裏抖了兩下,然後像降落似的,乖順地閉上。
“有一次的半個小時,我看了一部有關天文的紀錄片。”
星星排成半圓,以細線排列在深藍色的夜空中緩慢沉寂地劃過,那是靜谧的,如死一般的活。
——我想成為其中的一顆,感受不到人間痛苦的,如死一般堅定地活。
姜漾置身眼皮為簾的方寸黑暗。
陳木潮的确是如同恒星一樣的存在,存在或許已經很久,歸處不過是劃過天際的半圓,再開始另外半個,經年如一日地自轉和公轉,最後在宇宙的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老化,死去,永遠失去光彩。
很好的,沒有苦痛的,永恒又沉寂的一生。
因為刀和精神折磨都是很疼的。
姜漾的眼皮上有敏感的神經分布,感受到溫熱,繭,刀傷風化後形成的堅硬的疤,耳邊是生命的鼓點,起伏,又落。
起伏,又落。
他不想活,死也沒有所謂,但生命存在姜漾耳邊,就這樣被他挂住了,留在以苦痛代表的人世間。
姜漾輕聲:“路港的天文臺不夠高。”
陳木潮放在他眼上的手一頓,然後移開,姜漾重獲光線的享有權,睜開眼。
“你想不想看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和上次他問這個問題有所不同,這次是更遵循陳木潮意願的問句,姜漾問他,而陳木潮同樣,永遠無法拒絕姜漾。
陳木潮微涼的嘴唇吻上姜漾,舌尖輕頂,就能掠奪。
“我是有的。”
——我擁有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宇宙在他懷裏,不像高空冰冷,溫度是會傳導的顯性物質,宇宙帶着陳木潮的體溫,他笑,然後狠咬一口姜漾下唇的軟肉。
生死無妨,老化撕裂更沒有所謂,重要的是他現在确實正活得璀璨如歌。
“很好,”姜漾慣會見縫插針的,“那麽陳老師,請問你什麽時候可以和我去見老姜教授?”
姜知呈的實驗室裏給陳木潮留有一個位置,姜漾是知道的。
陳木潮伸手抹掉姜漾嘴角的零散的血點,說,要等一段時間。
“王城武這段時間嚣張,以為警方放松了對他們的監控。”陳木潮說,又變成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雲南邊境近段時間正在處理一場大型的槍支走私案,小型手槍,緬甸貨,一路追查,線索斷在路港。
姜漾十分不放心,說:“那你安全嗎?”
“說不上絕對安全,”陳木潮實話說,“但是這件事情只有我最合适去做。”
陳木潮和姜漾一樣的德行,除了面對彼此說不清道不明的底線位置,剩下的,下了決心的事沒有太多轉圜的餘地。
姜漾自然也明白,但陳木潮沒想讓他再問,扔了筆,将他整個人打橫抱起來。
“你精力倒是旺盛,”陳木潮又開始冷嘲熱諷,“問題這麽多,還能大半夜爬起來,是我能力不夠,下次再試試。”
“……”
完全不是吧,姜漾被陳木潮扔上床,臀部先着陸,就算床鋪柔軟,但畢竟外傷內傷都在,他疼得倒吸一口氣。
陳木潮躺上來,在他身邊,身上散發出和姜漾一樣的,清爽的沐浴露味。
“很快,範臨在你睡的時候和我通了電話,行動時間已經确定了。”陳木潮說,聲音裏染了倦意。
很快。
姜漾埋首于陳木潮懷裏,将在荒野中倚靠唯一水源一般,安定地再次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