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是我愛人
範臨接到那個奇怪的舉報電話時,他剛開完會,一身疲憊地從會議室裏走出來,脫力地倒在辦公椅上。
他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勉強眯了一會兒,沒過幾分鐘,一陣急促的電話鈴便把他催醒。範臨睜眼,眼珠正對牆上的挂鐘。
夜晚時間九點四十五。
有離得近的警員接起電話,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範臨微微嘆息一聲,抓過桌上放着的清涼油,兩下點在太陽穴上。
報案人名叫聶嘉越,五十三歲,女性,目前居住在路港老城區的筒子樓裏,家庭主婦,有兩個孩子,丈夫在工地上班。
她打來電話,警員立即出動,在審訊室裏,她這樣做自我介紹:“我以前在深圳工作,當保姆。”
三年前,深圳,姜哲馳家的保姆。
“姜家的兒子我不怎麽見得到,尤其是上了大學以後,更不愛回家了,人很陰郁,我平時都不敢和他說話的。”
聶嘉越眼珠顫動,臉色很蒼白,像用盡了極大的勇氣才坐進這裏,告訴範臨:“那天晚上我去監控室裏打掃,無意間看到姜先生和兒子發生争執,然後……”
她突然捂住臉,聲音也帶了哭腔:“然後看到他把刀插進了姜先生肚子裏,很用力,姜先生幾乎一下就沒意識了,然後他捅完人就跑,他母親坐在地上一直哭。”
範臨安撫她的情緒,遞來一杯白水,問她:“三年前發生的事,為什麽現在才來報案。”
聶嘉越說:“當時我生怕他家兒子報複我,就沒敢報警,姜先生也勸我算了,說只是普通家庭矛盾,不要鬧太大。”
“但是——”她擡起臉,用在燈光下近乎灰色的瞳孔,無神地看範臨的眼睛。
“姜先生對我很好,我必須報答他,不報警,我良心不安。”
聶嘉越同時上交一部手機,型號很舊,黑色的機蓋上布滿密密麻麻的劃痕,是被使用很久的證明,裏面存有一段二十幾秒的視頻,畫面昏暗,但還是能看清人清晰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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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長達兩個小時的審訊以及檢察院的準許流程,批捕報告正式下放,各方展開調查,迅速确認了嫌疑人的現居住地點。
路港縣鄰村社區南街309號單元樓201室。
“路港縣嶺村社區南街……”範臨抓着報告往下念,但眼神比嘴更快,字還未脫口,看清具體地點,上下眼皮相反方向睜到最大,捏着報告紙的手指猛然用力,薄透的紙張愣是抓破成三個孔。
“309號單元樓201室?!”他以為自己困過頭陷入夢魇,但來來回回反反複複,眼神要将那紙盯出第四個孔,白紙黑字的宋體小四印刷,還是經久不變。
“這地址,”範臨聲音震抖着,惹同事疑惑側目,他随手抓住一人,又問,“這地址确定沒有出錯?”
這地址他怎麽會不沒印象,眼熟得很,陳木潮做線人的柳裏路掃黑一案由他全權負責,而線人的居住地址他自然需要知道,計劃尚在初期,他也不是沒有去陳木潮的出租屋裏找他對接案件進程。
但誰來告訴他這是怎麽回事?陳木潮的居住地址為何會變成聶嘉越嘴裏冷血無情,謀害親生父親的危險殺人犯的窩點?!
偵察組的老組長以為範臨質疑他的工作能力,猛拍桌子起身:“怎麽會出錯?你在質疑我?老子當年上刀山下火海追捕逃犯血拼的時候你還是個細胞……”
出警迅速,範臨帶隊,置身這棟他來過數次的出租樓裏時心情複雜,在嫌疑人開門并被制服後,還不信邪一般,看了好幾次門上貼的門牌號。
嫌疑人長相很有記憶點,畢竟陽光漂亮,全然也不像聶嘉越說的陰郁,低沉,不近人情,好血腥厮殺之事。
姜漾被按着肩膀,倒是冷靜,沒什麽反抗地任由警察将他押進警車內。
陳木潮擔心姜哲馳留有後手的囑托一語中的,姜漾早知道有這一天。
姜正嵩和姜明裕到這時候終于忍不住對他下手,但在路港将此事掀開,姜漾認為自己沒考慮周到。
冰涼的手铐蓋在綠檀珠串上,今夜他注定無法閉眼,上車前,他擡頭,用遠不如觀測儀器精密的肉眼看路港撒滿的漫天星火,仍然希望陳木潮能夠好眠。
路港縣人民公安局審訊室的燈徹夜長明。
《刑事訴訟法》第九十四條,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對于各自決定逮捕的人,公安機關對于經人民檢察院批準逮捕的人,都必須在逮捕後的二十四小時內進行訊問。
然而審訊時間過去五小時,範臨口幹舌燥,姜漾卻仍堅定,毫不膽怯地應對警察的提問和規勸,堅持的說法只有永恒的一句。
“——我不是故意傷人,我是正當防衛。”
“他家暴我的母親,拳頭,棍棒,外面包養的小三的手,語言淩辱,侵犯虐待,無所不用其極,只因為出身優渥,保護傘籠罩頭頂,就能為所欲為,無視法紀,橫行霸道。”姜漾嘴唇有點幹,起了皮,卻擲地有聲。
“警察同志,你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子女,我該如何保護我的母親?”
“我拿起刀和拳頭,知道沖動的後果,刀子對準自己,刀柄示人,言語恐吓他我供認不諱,但他上前争搶,亂中刺中他的小腹,确實是我無法控制的事态。”
審訊室的白熾燈涼得刺骨又冰冷,在姜漾臉上投下一小片睫毛的陰影,他眉目堅定,瞳孔中亮着于聶嘉越截然不同的燈的光點。範臨一時愣怔,忘了接着詢問。
“社會要女性保持善意和賢淑,大肆誇贊婚姻浪漫美滿,引導她們由自由走向家庭,然後投身家庭,忠于丈夫和男權社會,但在面對遭遇禽獸不如的下等生物的淩辱時的女性又視而不見,将她們致于水火中而不救,想逃都有七天的離婚冷靜期!”
“捂嘴,規勸,洗腦,說男人本性如此,你作為女友也好,妻子也罷,應當忍讓,認為女性的退讓就能構建幸福美滿的家庭?可笑至極!”
姜漾冷笑出聲,輕佻又不屑,說:“你們有時間審問我持刀傷人,不如找到那個所謂的受害者,問問他是什麽水溝裏的陰暗蛆蟲,敗壞社會的垃圾,我恨與他同性,與他為伍!”
一語畢,整個審訊室內寂靜無聲,呼吸都難見得,所有人置身緘默中,是說不出話,而不是少了聲帶器官。
良久,範臨沙啞着嗓子出聲,讓一旁紅了眼眶的女警員為姜漾到來一杯熱水。
蒸汽往上升騰,氤氲半秒就融化在空氣裏,姜漾沒動,對峙的姿态被他放下大半,游刃有餘間也從顫抖的睫毛陰影中看出情緒起伏。
“你的訴求我們了解了,”範臨說,在本子上記下兩筆,鄭重地說,“我們會對證據做出準确判斷,在此期間希望您耐心等待。”
姜漾閉了閉眼,眉心緊蹙,底下頭也不是示弱,只低聲說,知道了。
拘留者睡在拘留所的監舍裏,範臨親自帶人過去,走在稍前面一點的位置,兩人無聲地走了一會兒,範臨放慢了腳步,于姜漾同頻并肩。
“雖然這樣不合規矩……”範臨聲音很小,也沒看姜漾,問他,“我還是很想知道,你認不認識陳木潮?”
姜漾一愣,沒想到能在這他适才還指桑罵槐的警官嘴裏聽到陳木潮的名字。
“認識,”姜漾也輕聲回他,簡單也直接地闡述,“他是我家屬。”
範臨驚異,因為從沒聽陳木潮說過他還有什麽家住深圳,身世極好,又深陷家庭矛盾的家屬。
又想到陳木潮對他坦白的性向,猛然一悚,身體素質心理素質過硬的範警官竟是在秋季不算寒冷的夜裏抖了一抖。
姜漾笑了笑,方才的淩厲由于提及陳木潮而變得柔軟,事到如今,他們已經像盤根錯節的并蒂蓮,注定糾纏淪陷,更不存在什麽為護一方安穩而殘忍剝離的意義了。
于是肆無忌憚,他又擡頭看姣好的月。
“他是我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