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眼睛眯起來
臺風過境,聲音甜美的氣象預報女主播給出的建議是不要出門,路港陷入短時間的全縣半停工狀态。
出門的時候不過六點,雨在下,傘還是只有一把,雨衣倒是一人一件,陳木潮把雨衣披上,傘遞給姜漾,抹了把摩托車座上的水,開了車鎖。
“這傘開車不好打吧?”姜漾爬上去,擺弄折疊傘。
“嗯。”陳木潮掏出個頭盔拍姜漾腦袋上,又手癢往上用力敲了兩下。
另一頂頭盔自己戴上:“你嬌氣毛病多,不撐更好。”
說完就被姜漾不服氣地在肩上啃了一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咬的地方恰好是陳木潮沒好全的那塊淤青。
陳木潮倒抽一口氣,報複似的,油門把手猛地往下轉,慣性讓姜漾狠狠撞上他的背,腦袋生疼。
摩托開出去五分鐘就停下來,姜漾眼看陳木潮熄了火,面前店面上“沙縣小吃”的紅底招牌被雨水沖刷出幾道水痕。
“我們……”姜漾有點卡殼,“你說要帶我來的地方是沙縣小吃?”
陳木潮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說:“先吃早飯。”
其實不吃早飯也沒有什麽,他們這兩天的作息極其靡敗,陳木潮昏睡不醒,姜漾被他的體溫捂得也困乏,就着好睡的臺風天連着賴了兩天床。
姜漾“哦”了聲,說不吃也不是不可以,他不是很餓。
陳木潮面無表情,說:“你不餓我餓。”
“确實,”姜漾從摩托上爬下來,陳木潮軟化的态度讓他口無遮攔,給點陽光就燦爛,“你這幾天除了睡覺什麽都不做了,當神仙一樣,我以為你只用在夢裏喝露珠。”
“嘭”一聲,姜漾沒來得及摘的頭盔又被陳木潮扣了一個爆栗。
扁食要了兩份小份的,裏面浮着蔥花和手打的魚丸,起太早,兩人都不太有吃很多的胃口,沒點招牌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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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漾沒吃過沙縣小吃,只聽說過大名,問陳木潮:“這裏面沒有土筍凍吧?”
陳木潮說:“你不點就沒有。”
扁食冒着熱氣,面皮一抿就化,肉餡不多卻很細膩,一碗下去,雨水的冷意由內而外被沖走大半,每個毛孔都融在熱湯裏。
姜漾啃了兩天沒有味道的吐司面包,當下就感嘆沙縣小吃不愧是享譽全國的美食,實至名歸。
陳木潮知道他不會做飯,雖然心裏不贊同他的飲食習慣,也沒有再說他什麽了。
從店面出來時是早晨七點,烏雲很厚,雨滴很小,照這樣的雨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把天上的厚雲層消耗完全。
陳木潮在主路行駛了一段距離後,調轉車頭,上了一條窄了很多的僻靜小路。
小路修得還算平整,兩邊密密麻麻種了常綠的植被,擋住路港低矮的老舊平房和寬闊海面。
前面有一個緩坡,但傾斜弧度一路往上,姜漾透過沾水的護目鏡擡頭看,是一座海拔中等的丘陵。
陳木潮沒有減速,他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姜漾就不問一句,坐在後座,抓緊他的衣擺。
摩托直沖山頂去,姜漾心裏的猜測在看見臨近山頂一塊石頭上的刻字時得以應驗。
“岳山墓園”。
距離墓園五十幾米的地方有一間花店,主銷鮮花,但別的也賣,比如香煙打火機,沉香糕點貢品。
陳木潮在花店前停下來,不顧雨滴,脫了雨衣塞進座桶裏,他燒沒退完全,姜漾打了傘跟上去。
花店老板是一位成熟的三十歲出頭女性,眉眼沉靜,圍着米色麻布圍裙,寬松的白衣白褲,看見她,聞見沉香的味道。
“阿潮,”老板親切地叫陳木潮,聲音輕飄,“這次這麽早。”
“嗯,”陳木潮沒說要什麽,把現金放在玻璃櫃臺上,“白瑜姐,麻煩你。”
白瑜揮揮手,指責陳木潮太客氣,從櫃臺裏拿了兩包紅河煙和火機,又走到放花的桶邊,素淨的一雙手從裏挑出八支新鮮的白菊。
白瑜拿了剪刀修剪白菊的花杆和枝葉,對姜漾禮貌笑笑,低下頭,說:“你這是第一次帶人來。”
“以前都不願意和周姐她們一塊,”剪刀落下,緩慢又堅定的聲音,“這次是什麽興致?”
陳木潮說:“她們太吵,哭個不停。”
“這位不哭?”白瑜打趣。
陳木潮瞥姜漾一眼,說,不至于。
花枝修好了,白瑜問陳木潮需不需要用牛皮紙包成花束。
陳木潮說不用,不算很珍重地握住八支花杆,有水珠沾到他修長的手指,他道謝,說:“謝謝白瑜姐。”
走出沒兩步,白瑜突然叫住他,“阿潮,等一下。”
姜漾和陳木潮一起回頭,白瑜站在那裏,筆挺,膚色蒼白,下雨光線暗,花店裏開了亮得過眼的白燈。
每一種白都近乎悲哀。
“她最近怎麽樣?”白瑜笑着問,嘴角往上,表情卻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陳木潮面色不變,垂着手臂,沒有波動地問她:“誰。”
“你就拿我尋開心吧,明明就知道我問的誰。”白瑜舉了舉剪刀,坦白:“蓁蓁,她怎麽樣?”
姜漾身形一頓,好巧不巧,他就認識個叫“蓁蓁”的,白瑜語氣微妙,表情也不自然,手指無意識蜷縮,又放開,再蜷縮,再放開。
陳木潮直視進白瑜的眼睛,半晌低下頭,陰影遮住半張臉,連帶那雙沒有情感的眼珠。
“你想知道,自己下山去看。”
白瑜愣了一下,手撐在下巴上,威逼利誘:“告訴我,多送你一包紅河。”
陳木潮挑眉。
“白沙。”
“……中華,行了吧?”陳木潮氣人的功力有一等,白瑜這樣看起來脾氣頂好,慢悠悠的人被他逼得咬牙切齒。
陳木潮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揚了揚下巴,對着姜漾,現在才為他們做介紹:“我帶來的這位,現在是鄧蓁蓁的員工,你想問什麽,找他,我不清楚。”
白瑜的眼神一下就投在姜漾身上,剛才還分明一副對他興趣缺缺的樣子。
姜漾咽了口唾沫,說蓁蓁姐啊,她……她很好,每天都很有精力,酒吧生意也還可以。
白瑜追問:“有沒有什麽感情生活?”
“沒有……沒有吧。”姜漾想了想,好像也确實沒發現鄧蓁蓁有什麽戀愛跡象。
“那不錯。”白瑜評價,然後笑容散了,陷入沉思一般,不再開口。
姜漾一頭霧水,惴惴不安,小心地扯陳木潮的衣服,輕聲問:“這就好了麽?”
“可以了。”陳木潮低下眼,沒再和白瑜說話,走出花店,走進雨幕中。隔了幾秒,姜漾的傘追了上來。
“她們……”姜漾與陳木潮并排走在傘下,陳木潮腿長,步伐很快,姜漾跟得有點費力氣。
雖然知道這屬于他人隐私,但姜漾好奇,問一半,沒想好怎麽繼續往下說。
然而陳木潮點點頭:“沒什麽不好說的。”
“鄧蓁蓁是白瑜的前女友。”
這消息的炸裂程度好比袁蓓變成異性戀,姜漾和陳木潮現在立刻馬上舉辦結婚典禮。姜漾人一驚,就又落後陳木潮兩步。
陳木潮不得不停下來等他,站在雨裏說:“鄧蓁蓁的母親,我的房東不同意,以死相逼要她們分手,白瑜沒有雙親,奶奶去年辭世,也葬在這裏。”
“她住岳山上,花店兩層,樓上是她的卧室。”
陳木潮語氣沒有起伏,好像只是告訴姜漾,雨又下大了一點,你快過來。
“這是可以告訴我的麽?”姜漾說不出話,無法做出評價,只能這樣問。
陳木潮不看他,說:“我帶你來,她應該不會排斥讓你知道。”
“岳山墓園”幾個字在姜漾眼裏放大,陳木潮目不斜視,拿着花和香煙,一腳跨了進去,守墓員正在打瞌睡,見到兩個穿黑衣服的進來,像是聯系實景,以為自己白日見鬼,從板凳上跌下去。
姜漾聽到塑料碰在地上的響聲,然後是閩南語的小聲罵人。
知道不合時宜,姜漾還是笑了一下,問陳木潮:“他剛才是不是被我倆吓到了。”
黑衣服黑傘兩個人,姜漾要是穿白就變成黑白無常,陳木潮勾了下嘴角,帶他穿過一排排墓碑。
照片各異,笑或不笑,但都是黑白。岳山墓園是公墓,位置要買,環境幽靜,比別的墓園稍微貴一點。
陳木潮又走了幾步,在邊緣停下來,旁邊一顆高大榕樹離得很近,正被雨打落葉子。
“到了。”
他站住腳,姜漾也随着他的視線,看向墓碑上刻的字。
“陳志之墓。”
“周思妍之墓。”
墓碑并排,款式簡單,最上圓弧型,兩邊直線往下,刻字是正楷,為了字跡清晰,塗了黑色的防水顏料,右下角是出生和死亡日期,中間用一根直線連着兩串數字。
一根直線,連着出生死亡年月,生命就此撫平,誰都逃不掉。
“我就是要讓你親眼看看。”陳木潮将紅河拆出幾支,放在陳志墓前,花全部留給周思妍。
“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人生。”
“我經歷了什麽,我是哪種人。”
陳木潮按下火機,自己點燃一支放進嘴裏,說:“姜漾,你聽完看完,再決定我還值不值得你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