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跟我回家
出了柳裏路所屬的挂滿燈牌的街區,姜漾呼吸着路港普通的空氣都覺得清新,此刻才由衷地感到輕松。
柳裏路裏的空間好像都與外面不一樣,大約是心理作用使然,姜漾覺得裏面的氧氣與二氧化碳構成的空間四周都彌漫着脂粉的甜膩味和金錢的腐臭,以及血液的腥。
鄧蓁蓁找了一家很小的鴨血粉絲店,店面幹淨,她是常客。
姜漾在為陳木潮與柳裏路之間不清不楚的聯系而發愁,鄧蓁蓁問他們有沒有忌口,他并沒有聽見。
“在問你。”陳木潮站在他身邊,用手背很輕地碰了碰他的。
姜漾驟然回神,喉嚨裏發出一聲疑問的音節。
陳木潮側下身子,微微低了一點頭,直視姜漾,又重複說:“在問你有沒有忌口。”
陳木潮從沒這麽耐心且溫柔地對他,姜漾受寵若驚,腦袋裏想不了太多別的,就下意識地說:“沒有。”
結果鴨血粉絲端上來,清香的炖湯上漂浮着一層香菜碎。
姜漾不吃香菜,碰一下都是要命的程度。
陳木潮坐在他對面,正在拆一次性的竹制筷子。
感受到姜漾欲言又止般的情緒以及直直看過來的視線,陳木潮擡起頭,沒有表情地與他對視,姜漾不移開他就不移開。
與陳木潮相處這幾個月,姜漾才明白陳木潮雖然不直接詢問,但空給他的大片留白時間,就是“可以問,我會說”的意思。
于是姜漾低頭,上半身朝陳木潮那邊偏過去,小聲說:“我不吃香菜怎麽辦?”
陳木潮聽完,看着他,手上拆筷子的動作停了停,說姜漾:“剛剛不是問你了麽,怎麽不說。”
總不能實話告訴他說走神是在懷疑你去柳裏路看女郎跳舞,或者是像阿珧那樣找漂亮的小男生喝酒偷情吧,姜漾咬了咬自己的筷子,盯着陳木潮的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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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一會兒,然後等到陳木潮一聲短促又輕的嘆息,他的碗被陳木潮扣着邊緣拉遠,那雙剛拆好的筷子将香菜撈出來,在被他放到自己碗裏。
這套動作說大也不大,但絕對不是可以讓長條木桌上剩下三個人視而不見的程度,方庭完全變成姜漾的小狗腿子,加上被陳木潮一刺激好像事事要與他對着幹,看着那些香菜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鄧蓁蓁一個飲料瓶砸了回去。
“吃你的飯,管好你的嘴。”鄧蓁蓁手裏抛着一瓶小毫升裝可樂,讓方庭閉嘴。
她對方庭擅自出走産生的氣焰還沒消幹淨,但一路上關心沒少過,對待姜漾卻完全是另一副态度。
桌上除了五碗一樣配料的鴨血粉絲外,還有幾盤鄧蓁蓁單點的閩南風味小菜。她坐在中間位置,小菜的盤子五分之四堆在靠近姜漾的位置,陳木潮跟着沾光,面前也有不少。
“傷筋動骨一百天,”鄧蓁蓁胡說八道,看着姜漾手指上那幾個小創可貼,說:“漾漾多吃點。”
姜漾這完全就是皮外傷,只是傷口長了點,一個創可貼纏不住,他就多貼了兩個,完全沒有鄧蓁蓁說得那麽離譜。
姜漾笑了笑,說謝謝,夾菜的手繞過淋了蒜汁的土筍凍,把那個盤子往陳木潮面前推了推。
吃過飯,鄧蓁蓁帶着方庭走,事情當然不可能就這樣結束,善後以及方庭日後的歸屬問題仍是個短時間內無法解決的大麻煩。
林昂是無愛一身輕的自由人士,沒他什麽事,和幾人打了招呼,就說要去喝酒。
人都走遠了,姜漾與陳木潮一起站在路邊的人行道上,高空吹來很暖的風,雲層很厚,天是白的,和遠處海洋面的交際線揉成一團。
過了無話的幾秒,姜漾問:“你今天又請假?”
陳木潮看他一眼,告訴他:“不請,魚店找了別人幫忙,下午六點還是要去便利店。”
姜漾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下午一點過兩分,便問陳木潮:“那我們現在去哪。”
陳木潮半垂下眼的動作很常見,眼珠橫着掃一小圈,意思是他現在心情很不好。
他今天這麽邪門的喜怒無常,姜漾照平時的習慣就不應該再問了,跟着他走就是,但陳木潮奇怪,他也徒然滋生許多大膽,推推他的手臂,小聲問:“去哪啊?”
陳木潮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跟我回家。”
姜漾猜到陳木潮大約是有話要對他說。
一路上,他将“跟我回家”四個字偏旁部首,橫勾撇仄抽開來細細咀嚼了許久時間,雖然也未從這省略主語,多餘增加定狀補充的一個短句裏分析出什麽,但以陳木潮的性格,其實最多只會說兩個沒什麽感情的“回家”。
“跟我”全然是多餘,更何況姜漾對他什麽想法他又不是不知道,這樣容易死灰複燃,枯木逢春,對陳木潮和姜漾來說想必都十分危險。
從跻身逼仄的樓道到坐在客廳唯一一把沙發椅上,姜漾沒和陳木潮交談半個字,這樣的場景他經歷過,但又很不一樣。
姜漾與陳木潮待久了,熟悉後放松許多,兩個人就算一句話不說幹坐在一處,都很難感到尴尬了。
而此時陳木潮明顯是刻意地緘口,待姜漾坐下後,先用玻璃杯給姜漾倒了熱水。
水還很燙,中午的鴨血粉絲又是湯湯水水的食物,姜漾并不口渴,但還是接過來,抿了一小口。
“姜漾。”
姜漾擡頭仰視陳木潮,沒有什麽意外地等待他的下文。
陳木潮說:“我們談談。”
姜漾沒覺得有什麽好談的,陳木潮前些天把話說得很死,他也還沒來得及做出一些新的嘗試,僅僅二十幾個小時就讓他改變想法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那是陳木潮,因此姜漾還是問:“談什麽?”
“談你。”陳木潮走近幾步,手垂在姜漾能平視到的地方。
“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我問,随時喊停。”他直入主題,問:“你有沒有聽說過PTSD。”
PTSD,十分流行的網絡熱詞,同時存在于多種極端情況致使下的不良反應,大名鼎鼎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姜漾當然聽說過,他不是沒有判斷能力的人,一陣短暫的思考後,他的右手又變得不受控制。
“手機開機的時候,今天拿刀的時候,都讓你想起你捅傷你父親,是不是?”
從一開始提到深圳,拿到手機開機就會無意識發作的顫抖,到每次提起姜哲馳他就難以壓抑的沖動,除了卑劣惡心的本性外,他倒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陳木潮沒有放過他,接着問:“你每晚都做噩夢,是不是?”
是。
都是。
他閉上眼就是姜哲馳穿着一件鮮血暈開大半件的襯衫,變成每周運來他公寓的巨大白鼠,小腹上立着那把進口品牌的鋒利水果刀,地上的血粘稠得他無法擡腳,在代绮的呼喊和救護車的轟鳴中,他買了來路港的車票。
陳木潮緊緊盯着姜漾的臉,還是血色很少,完全不像他說的“我沒事”。
他每天淩晨準時清醒,碰上過姜漾數次眉頭緊鎖深陷夢魇中的時刻。
不願意過度為難他,陳木潮蹲下來。不需要再問了,姜漾的反應給他全部的答案,他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也能察覺到他這樣有多不正常。
那只顫抖的右手又被陳木潮包裹住,收緊的力度很足夠,肢體接觸确實能緩解姜漾此刻的不安。
“我不知道。”姜漾眼神空洞,實話實說。
“我不知道。”
他反複強調,卻蒼白得可憐,仿佛一生所學文字只有這四個。
但若說還有什麽能讓姜漾心神難安,他願意再加一句陳木潮說的“跟我回家”,然後用心苦讀,奉為人生信條。
他是不害怕困難的人,做好了不顧一切奔向陳木潮的不萬全準備,可這一刻,陳木潮給了他更多。
說不上是不是憐憫,或是姜漾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比前段時間在南海灣時更需要被人安慰,陳木潮這時終于無師自通,進步神速,他緩慢地站起身,雙手握住那對輕盈淡薄的肩胛骨,用力而珍重地擁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