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乎
早已入冬,冷風刮過每個人的臉頰,帶着無法抵擋的寒意,侵占失意者的心口,掠食期盼者的希望。
何盛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彎着腰,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能感覺到,我肩膀那兒的衣料已經濕透了。
這麽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何盛這樣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平常何盛出了什麽事,我一般都是去找何勁,這次我也下意識地看向了他,但何勁也只在旁邊看着,似乎想要來安慰他,又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沒有付諸行動。
我輕輕地拍着何盛的背,柔聲問:“豆子,發生什麽事兒了?跟媽說說。”
豆子是何盛的小名,不過自從他長大之後我就沒這麽叫過他了,我以為大家都是的,直到剛剛才知道,原來何勁還在這麽叫着。
何盛像是沒聽見一樣,除了“對不起”其他的都不說,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和誰道歉。
我突然想起來舒曉琴還在旁邊,我轉過頭抱歉地對她笑了笑,對她做了個口型,讓她先走,下次有時間再聚。
舒曉琴搖了搖手機,也做口型道:“有事打電話。”
我點了點頭。
何盛一直哭,何勁站在旁邊低着頭,一聲不吭。
“盛崽,有事我們回家說好嗎?”我摸了摸他的腦袋,“要是你哥欺負你了,我幫你教訓他。”
聽到這句話,何盛總算把頭擡了起來,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有點微微下垂的眼角處也像泛上了一層淺紅的顏料,像是被人欺負狠了。
餘光中,我看見何勁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何盛,但何盛吝啬地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但我就是知道,何盛心裏可能滿是他。
後面我知道我猜對了。
因為太在乎了,看一眼都會痛徹心扉。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凡今天換一個人把何盛欺負成這樣,我就一定要讓那個人付出代價,我這人向來護短不講道理。雖然其他人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個機會。
可偏偏是何勁,這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何勁在旁邊早就叫好了車,等回到家裏鐘表的指針已經轉到了十點整,我在何盛的房間裏呆了很久,問了很多,也說了很多,但我沒有收到一句答複。
何盛整個人蒙在被子裏,屏蔽着外面的一切。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是什麽都不肯說。
我原本還想去找何勁聊聊,但他們明天還要上課,現在又已經很晚了,我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想着明天再說。
淩晨兩點,我還沒有入睡,我坐在房間的窗臺上,思緒如飛絮,四處游蕩,不知方向。
樓房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幾顆星星點綴着,星星太暗,閃爍不了夜空,利如刀的彎月高挂,借助着隐藏在宇宙中的太陽,照耀出微微白光。
恍惚間,我聽到外面傳來了關門聲,我走到門口,輕手輕腳地把房門打開了一條縫,我看見何盛貓着腰進了何勁的房間。
好在我們家的門質量好,開門并不會聽到聲音,何盛沒有發現我。我想去看看他要去幹嘛。
何盛進了房間後沒有關門,剛好給我提供了機會。過了一會兒,我也進了何勁的房間,我躲在衣櫃後,微微露出點頭,看着他們。
何盛什麽也沒幹,他只是站在床邊,看着何勁,我有些不合時宜地想着:要是何勁睜眼了,就要成恐怖片了,名字就叫《床邊有人》。
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何盛還是沒有動作,他只是看着,像是想把眼前的這個人,深深地印在眼裏,刻在心裏。
啊?等等,為什麽我會這麽想?有點怪異。
何盛動了,他似乎想要去碰何勁的頭,但在離何勁的頭發還有大約兩厘米的地方,他停止了動作,修長的手指蜷縮了起來,最終還是沒有碰上去。
又是一陣風,我感覺到了寒冷,我搓了搓起雞皮疙瘩的胳膊,轉身回了房間,關上門後我突然想到,何盛他穿個睡衣站在那裏不冷嗎?
這一整個晚上我都睡得很不安穩,大約五點多的時候,我又聽到了關門聲。
誰這麽早就起床了?但太冷了,我不想起床去看。迷迷糊糊地我又睡着了,直到六點半的鬧鐘把我鬧醒。
等我做好早餐,何勁已經從房間裏出來了,我看了他一眼,直接把我吓了一跳:“天吶,何勁,你昨天晚上是沒睡嗎?怎麽黑眼圈這麽明顯?”
何勁揉了揉眼睛,道:“睡得不太好。”
也是,誰能睡好啊?
何盛還沒有起床,鑒于他們兄弟倆關系出于非常時期,我只好自己去叫了,結果跟上次去叫何勁一樣,叫了半天都沒有人搭話,我就只好開門進去了。
床上的被子裏拱着一坨,明顯是何盛。我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何盛?起床了,等下遲到了。”
他睜開一條縫看了我一眼,然後又閉上了。他臉色格外的蒼白,眼下的黑眼圈也是分外的明顯。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很燙。
好了,完了,這下是真病了,不需要裝了。
“媽。”何盛眼也不睜,只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不想上學。”
我幫他撚了撚被子:“好,不上就不上。”
“你好好休息,我幫你請假。”
我出來的時候,何勁還坐在餐廳裏吃飯。奇了怪了,平常何勁吃飯都挺快的,怎麽今天都這麽久了還沒吃完?
不過也好,我不用給老師發消息幫何盛請假了,何勁去跟老師講就好了。
“何勁啊。”
何勁擡頭看向我,他的眼神似乎還往我後面瞟了一眼:“嗯?”
“何盛他發燒了,你幫他請個假好嗎?”
何勁好半晌才回神,道:“好。”
見他答應了,我就轉身去客廳的櫃子裏找體溫計了。
好不容易翻到,我看見何勁站在門口,一副要出不出,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是還有什麽事嗎?”
何勁憋了半天,開口問:“嚴重嗎?”
“啊?”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可能是在問何盛的病情,有點想笑,明明都互相關心,幹嘛要吵架。
“應該沒什麽大事,可能就是昨天晚上着涼感冒了。”接着我又補充道,“你也要多穿點,這種天氣最容易感冒了,還有,記得多喝水。”
“知道了。”
見他出了門,我才拿着體溫計去了何盛那兒。
何盛躺在床上,眉頭皺着,很不舒服的樣子,
“豆子?來,先起來量下|體溫。”
何盛整個人蜷了起來,嘴裏嘀咕了一句。
我沒聽到,但我看到了口型,他在喊“哥”。
我真的有被氣到,這兩個人到底是在玩什麽新花樣?互相折磨嗎?那也別扯到我身上好不好,我啥也不知道,我是無辜的啊!
我認命地去擡何盛的胳膊,等我把體溫計放到正确的位置的時候,我已經出了一身汗,而何盛還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配合,這裏動一下,那裏滾一下,我都沒想明白,他一個病人,哪來那麽多精力動來動去的。
五分鐘後,我把體溫計拿出來一看,38°9,把我吓得馬上把他叫了起來,開車去了診所打針。好在今天我剛好輪休,有時間看着他。
何盛靠在椅子上,眼睛眯着睡覺,但顯然睡得不是很舒服,大早上的,什麽東西也沒吃,我原本給他買了一碗粥,但生病的人确實很難有胃口,才吃兩口就吃不下了。
臉色蒼白,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再加上手背上紮針的地方還青了一塊,真的是叫人心疼。也不是護士手藝不好,只要是何盛就是這個體質,從小就這樣,一紮針,皮膚就泛青,好幾天才能消下去。
何盛以前還拿着這個去他哥面前争寵,其實也沒人跟他争,就他自己自娛自樂,玩得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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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好像也是感冒,我和何西庭帶着他去醫院打針,讓何勁一個人待在家裏,小孩子免疫力不好,就不想帶他去,反正何勁乖,而且家門也反鎖了,待在家裏我們也不擔心。
打針的時候,何盛把手擺在桌子上,任由護士擺弄着,嘴上嗲嗲地問:“打針,疼不疼呀?”
我把何西庭的手遞到他不用打針的那只手那兒,讓何盛抓着,然後道:“打針就一點點疼,你要是怕就抓着你爸。”
何盛沒要,微微挺起他的小胸膛,說:“我不怕疼。”
我揉揉他的小腦袋:“好,豆子最棒了。”
後來打針的時候,何盛真的是一點疼也沒喊,我當時看着旁邊又哭又鬧的小孩,心裏別提多驕傲了。
結果一回到家裏,見了他哥就直接化身為撒嬌精,一點轉換時間都不需要,家門一開,就變了副面孔。
房門一開,就撲倒了他哥的身上:“哥哥!”
何勁自己也是個小孩,被這麽一撲,直接躺在了沙發上,何盛就着這個姿勢跨坐在在何勁身上,然後把剛剛打了針有點泛青的手伸到他哥哥面前,開口就是一句。
“哥哥,手手好疼。”
我和他爹在後面可以說是是嘆為觀止。
何盛還在裝:“想要哥哥呼呼。”
何西庭當時轉頭,笑嘻嘻地跟我說:“咱兒子以後肯定是個撩妹高手。”
“撩妹厲不厲害我倒是不知道,裝可憐倒是挺有一套。”我直接嘲諷。
何勁也是個好騙的,一聽就信了,輕輕地拿着他的手,呼了兩口:“還疼嗎?”
何盛撅着個嘴巴,點點頭:“可疼了。”
何勁拉着他的手湊到嘴邊,在紮針的地方親了一下。何盛直接樂得哈哈出聲,然後低頭就在何勁的小臉蛋上響亮亮地“啵”了一口。
“哥哥最好了!”
當時我和何西庭都是一個念頭,沒眼看沒眼看。
唉,結果現在這倆變成了這樣,我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打了針還是好得快,中午的時候燒已經退得差不多了。
接着,我就吃了一餐有史以來最難受的一頓午餐。
他們兄弟倆以前吃飯一直都是坐在一起,而今天中午,連對面都沒坐,硬生生地在對面還隔了一個座位,桌子有那麽大,做遠了菜也不好夾,但我也不能說啊,說了都尴尬。
我只好看着何勁手伸得老長,艱難地夾着菜,整個飯桌上安靜得像什麽似的。然後何盛沒吃幾口就放下筷子,說自己吃飽了,先回房間了。
我能說什麽呢?我只能憋着,為了讓大家都不尴尬,但好像大家還是都很尴尬。
聽到上樓的聲音沒了,我就讓何勁坐過來,何勁猶豫了一會,還是坐了過來。
“你們倆到底怎麽了?”
何勁也不說話,就跟昨天晚上的何盛一樣。他們倆兄弟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出奇地相似啊。
“都不願意說是吧,行吧,那我不問了,你們倆自己解決。”但我又忍不住啰嗦了幾句,“你們倆是兄弟,是一家人,從小到大就沒有分開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們在彼此的心裏更親了,所以呢,什麽問題都不是問題,什麽矛盾都不是矛盾。”
“那如果……”何勁突然開口。
“如果什麽?”我疑惑地問。但何勁只是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我只好自己說:“何盛他小脾氣确實有點,我也不要求你讓着他,想生他的氣就生。咱家裏沒有年齡小就可以肆意妄為這種說法,更沒有大的必須要讓着小的這種要求,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合理。但我還是想說,你們本就很在乎彼此,幹嘛把關系鬧得這麽僵硬呢?”
過了良久,何勁點了點頭:“媽,我回房間了。”
也不知道到底聽進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