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江營長就慣着她吧!”◎
等到做好飯之後, 江源和江奇往屋裏跑,跑的時候還回頭喊了江果果一聲。
三個孩子興沖沖回屋,等到再出來時, 已經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過新年, 哥哥和小嫂子給他們買了新衣裳,一大早的,大院裏其他孩子們都已經換上了,可江家仨孩子擔心做飯打掃時會将衣裳弄髒, 直到現在才換上。
到了這一刻,一早就穿好新衣裳的寧荞終于顯得不這麽違和了。
她看着江源、江奇和江果果歡快的身影, 眼底笑意漸濃。
其實這三個孩子, 和江珩走在一起,誰都能看得出他們是一家人。江源随了他哥深邃的輪廓, 但與他哥略顯疏淡的氣質不同,在正派中多了些憨厚。江奇的眼睛和他哥有些像,只是小少年愛笑,眼睛時常笑得彎彎的,親和力十足。江果果是女孩子,五官較柔和一些,高挺的鼻子給她增添些許英氣, 而鼻尖精致小巧,顯得俏生生的。
寧荞想起,之前她嫂子焦春雨說, 找愛人得找看得順眼的, 不然一輩子這麽長, 看着糟心。現在她不光找到一個英俊的愛人, 家裏還有一堆賞心悅目的弟弟妹妹們呢。
這婚結得也不算虧。
一家人換上新衣裳, 齊齊整整地坐在飯桌前吃團圓飯。
寧荞搶着給大家盛湯,小碗擱在江珩面前時,她問道:“過年呢,你不穿新衣服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江珩淡聲道。
寧荞:……
她也不是小孩啊!
大院裏,家家戶戶都忙碌并快樂着。
二十年來,這是傅政委和駱書蘭頭一回自己過年,一家三口變成一家兩口,夫妻倆還有些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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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出過這些事就好了,倩然能在家裏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一家三口的,多好。”駱書蘭感慨道。
“要不是小江和他媳婦,指不定咱們現在不是一家三口過年,是一家四口。”傅政委指了指邊上的空位,緩緩道,“當時鬧得這麽厲害,我們拗不過閨女,真讓他倆結婚也說不定。大過年的,閨女坐在你邊上,姓陳的那混賬小子成了咱女婿,坐在我邊上,怄不怄得慌?”
照原先的發展,這事還真不是沒可能,駱書蘭一個激靈:“大過年的,別說這晦氣話!”
“所以啊,咱得感謝小江和他媳婦。”傅政委說,“現在倩然雖然沒在咱們身邊,可回老家陪陪她爺爺奶奶,老人家高興,她離了這傷心地,也能早點把心情調整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你不是說閨女是個逃兵,氣她逃避現實嗎?”駱書蘭擡起眼。
傅政委嘆了一口氣:“那有什麽辦法?我是她爸,還真跟她置氣?以前以為養孩子就只要給口飯吃,把她拉扯大就行了,沒想到孩子大了,還有一籮筐的事要操心。幸好咱們就只有這一個閨女,要不然,頭發都不夠白的……”
駱書蘭笑了:“嘆什麽氣呢,這是過年。”
她起身,去廚房拿了個盤子,用幹淨筷子将一早捏好的肉丸子裝起來,說道:“我上寧荞家一趟,這孩子說是結婚了,要照顧好些個弟弟妹妹,其實自己也就是個孩子,這除夕夜,一家子做不出這麽多像樣的菜,我給他們送點。”
這肉丸子,是駱書蘭的拿手菜,捏得圓滾滾的,放夠了肉,輕輕咬一口還彈牙。
她端着盤子出門,走到江家門口,敲了敲門。
還沒人來開門呢,她就忽然覺得不對勁。
這麽香的味兒,哪裏傳來的?
江果果跑來開了門。
香味就直接沖着駱書蘭的鼻尖飄來了。
往屋裏一走,她一眼看見桌上琳琅滿目的菜。
炸春卷、紅燒魚、炒花生米、椒鹽皮皮蝦、八寶飯、四喜丸子,連豬肉炖粉條和炖雞湯這樣的硬菜,他們都能搗鼓出來。
一時之間,駱書蘭端來的肉丸子都顯得黯然失色。
之前傅倩然和寧荞鬧得并不愉快,江家小倆口什麽都沒說,但駱書蘭知道隔閡必然是沒有消除的。再加上家裏三個小的,平時熊歸熊,可愛恨分明,如果這會兒給她臉色看,她也不好說什麽。
這盤肉丸子肯定是不受歡迎的,駱書蘭猶豫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回家,忽然寧荞迎上來。
“書蘭姐。”寧荞軟聲道,“這是肉丸子嗎?我能不能嘗一嘗?”
“當然可以了。”駱書蘭的表情突然就變得輕松,笑容滿面道,“這就是給你們家拿的,還怕你們不愛吃。”
寧荞直接伸手拿了一顆肉丸子。
濃郁的肉香味在唇齒間綻放,一嘗就知道用足了料,比炸豆腐丸子好吃多了。
吃到美食,會讓人心情愉悅,寧荞細細咀嚼,連話都還沒有來得及說,唇角揚起的笑容就已經足夠感染人。
江果果見狀,也蹦蹦跳跳跑上來:“我也想吃一個。”
寧荞拿了一顆,往她嘴巴裏塞。
江源早就已經饞了,吞了吞口水,剛一上前,就對上駱書蘭熱情的笑臉,怕弄髒手,回頭拿了一雙筷子:“那我也嘗了!”
江奇這段時間,煩死傅倩然了。
他都十二歲了,光從哥哥嫂嫂的對話中就能猜出倩然姐和小嫂子有矛盾,傅倩然還沒回老家的時候,每回他在大院碰見她,都要幼稚地賞她一個白眼。
可是,這是連小嫂子和二哥四妹都誇的肉丸子啊!
他也想知道,什麽肉丸子這麽好吃,好嘗嘗味兒,研究一下怎麽做。
江奇猶豫了一瞬,擡頭對上駱書蘭期待的目光,和小嫂子鼓勵的微笑。
他把心一橫,過來吃了一口肉丸子。
嚼了幾口,他眯起眼睛。
還不錯,挺好吃的。
“這個——”江奇問,“怎麽做的?”
一家人都笑出聲。
江珩也在笑,請駱書蘭坐下一塊兒吃。
駱書蘭心底的失落早就已經被沖淡,往桌上放下肉丸子,說道:“不了不了,老傅還在家裏等着我。你們愛吃這個,下回我再給你們做。”
等到駱書蘭都出門口了,江奇還在後邊喊:“下回還是直接教我怎麽做吧!”
大年三十,誰家中午都只是湊合着吃一頓,至于正式的年夜飯,是在下午四點左右開吃的。
吃完飯,江家一大家子人麻溜地洗碗,收拾八仙桌,外邊還是亮堂的。
大院裏愈發熱鬧,弟弟妹妹們急着去玩,寧荞和江珩便自己留下來收拾廚房。
洗好的碗,要擦幹淨再收起來,在娘家時,寧荞見母親這麽做,便也學過來。她一個接着一個擦碗,江珩在邊上接。接過的時候,他在想,碗再濕,擱那兒也能幹,為什麽要擦?
但這一刻,是屬于他們小倆口單獨相處的時刻,他不願意打斷。
大院裏,江源和江奇正和幾個與他們歲數相仿的男孩玩摔包。摔包是用廢棄報紙或書本疊出來的紙制四方塊,江源一摔一個準,四方塊一翻過來,就算贏了。不服氣的夥伴悄悄地學,用盡渾身力氣一拍,愣是沒翻過來。
江奇将二哥拉到一邊去,小聲道:“二哥,你是怎麽摔的?教教我。”
江源也壓低聲音:“得用巧勁兒。”
自家的弟弟,自己教,江源絲毫沒有保留,教得江奇分分鐘掌握技巧,兄弟倆大殺四方,收獲一堆四方塊。
這四方塊雖然沒用,卻是他們實力的象征,往兜裏一揣,樂得眉開眼笑的。
江果果在邊上不遠處踢毽子。
自從小嫂子教她要和小夥伴們和睦相處之後,不經意間,她交到了好些個朋友。這些朋友都是詹霞飛帶來的,小女孩們玩在一起,歡聲笑語響徹大院。
江果果的毽子踢得高了,沒接住,朝着詹霞飛的方向而去。詹霞飛靈活一踢,将毽子接得穩穩的,便踢便哼着童謠,動作漂亮又利落。
詹霞飛一口氣踢了百來次,邊上江果果一直站着等,等這毽子一不小心踢斷了,詹霞飛才腦子轟一聲。完蛋了,江果果這麽難相處,肯定要生氣。
詹霞飛抿着唇,心虛地看着江果果。
兩個小女孩僵持在原地,沉默許久。
突然,江果果蹲下來撿起毽子:“現在輪到我啦!”
詹霞飛:!
野蠻人江果果居然轉性了。
天快要擦黑的時候,江珩帶着寧荞在小院裏生火。
在這軍區大院裏,聚集了天南地北的軍人和家屬,一些人的老家有在除夕夜烤火守歲的風俗。一家子人圍在炭火邊聊天守歲,寓意着趨吉避兇,來年的日子能紅紅火火。慢慢地,整個大院的軍屬們都延續這個風俗,每當天快黑的時候,便開始在自家小院生火。
柴火是江珩和兩個弟弟一早就撿來的,他說是讓寧荞幫忙,可實際上她什麽忙都沒幫上,坐在一旁,只當個陪聊的。
生起火時,寧荞蹲着,将手往前伸了些。
江珩一只大掌握住她的兩只小手,擋了擋火光。
“風朝這邊吹,小心燙。”他沉聲道。
掌心傳遞來陣陣溫熱。
寧荞擡起眼,與他對視。
火苗柔和,映襯着他幽深的雙眸,仿佛透着別樣的光芒。
這也是唐副營長和他媳婦過的第一個年。
其實從蘇青時嫁進門之後,唐鴻錦就沒讓她幹過活,他以為這次也是一樣,可沒想到在他去接回一對雙胞胎時,進門就看見媳婦将飯菜端到桌上。
幾個月的相處,唐鴻錦很有耐心,他給了蘇青時最大限度的包容與愛。
很顯然,她終于感受到了。
唐鴻錦不知道她這是出于什麽心理,或許是感激,但他不在乎。
只要他們夫妻倆一直生活在一起,他相信,他們的感情總會越來越好。
因為打從第一眼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唐鴻錦就已經認定了她。
吃晚飯時,蘇青時破天荒和唐鴻錦聊了很多。
聊她的童年。
唐鴻錦心疼她兒時的遭遇,搭着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團團和圓圓什麽都不懂,乖乖吃完飯,就開始坐在飯桌邊等待。
唐鴻錦和蘇青時不至于讓孩子們學着洗碗,他們的手這麽小,拿不穩粗瓷碗,很可能會打碎。
夫妻倆收拾時,回頭看見兩個小朋友坐得高高的,眼巴巴盯着他們瞧。
蘇青時和唐鴻錦相視而笑。
唐鴻錦心裏頭是覺得蘇青時好的。當舅舅的,要接兩個小的回家住,別說是當年在老家了,就算現在在軍區大院,就算部分軍屬念過書、有文化、通情達理,可多兩個孩子就多了兩份負擔,大部分還真不一定能同意。
但蘇青時不一樣,她面冷心熱,雖沒有主動照顧孩子們,更沒辦法将他們視如己出,但願意和他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已經是對孩子們最大的寬容。
唐鴻錦深情地望着蘇青時:“以前我姐這麽為難你,你還願意——”
“人都已經不在了,我早就原諒她了。”蘇青時語氣平靜道。
團團和圓圓還坐在飯桌前等。
聽托兒所裏的小朋友們說,過年是有壓歲錢的。可兩個小不點等了好久,等到天都黑了,舅舅舅媽都喊他們回屋睡覺了,還是沒有收到壓歲錢。
“哥哥,是不是沒有哇?”圓圓小聲問。
團團的胖手指在嘴角比了個手勢:“噓,不能問。”
圓圓的腦袋耷拉下來。
兄妹倆在很多親戚家住過,對好多道理似懂非懂,但多少有些概念。
他們知道,每個大人都是缺錢的。否則三姑和三姑父就不會成天為錢吵架,吵得将筷子狠狠砸在桌上,砸得震天響。
“團團圓圓,去睡吧。”唐鴻錦說。
門外傳來歡笑聲。
兩個小不點眼巴巴地望出去。
“是不是想出去玩?”蘇青時問。
團團和圓圓眨了眨眼,兩只小手緊緊握在一起。
大過年的,誰家孩子都沒有這麽早睡的。
蘇青時同意他們出去玩一會兒。
團團圓圓一聽,兩只手摁着椅子,屁股往後挪,小腳丫落地。
望着他們難得歡快的背影,唐鴻錦的心一暖,從後面摟住媳婦,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別。”蘇青時感受到他的動情,說道,“我今天不太舒服。”
“哪裏不舒服?”
“有點想吐。”
唐鴻錦立即變得嚴肅,攙着媳婦的胳膊,扶她回房休息。
江果果和二哥三哥已經跑回來烤火。
江源和江奇心思粗,不如小丫頭直覺敏銳,打擾了大哥和嫂子約會還不自知,兩個人擠進他們中間,一屁股坐下,直接将小倆口分開。
看着大哥很不滿意的神情,江果果搖搖頭。
傻不愣登的二哥和三哥。
“好暖和啊!”江奇搓了搓手,将臉湊上前。
“臉給你烤黑。”江源斜他一眼。
江珩伸手,将江奇的臉蓋住,随意往邊上一推。
寧荞忍不住笑。
一點都不溫柔的江營長。
江家一家子,圍坐在火堆旁談天說地。
江珩很難想象他們還能再次擁有這樣的瞬間,火苗躍動,照得寧荞的小臉籠在光芒之下,他時不時看她,看着她唇邊始終柔和的笑意,心才踏實下來。
江源、江奇和江果果是三個缺心眼的,在最高興的時候,沒有憶苦思甜。
他們總覺得,小嫂子本來就該在身邊,此時還是一個勁傻樂,從邊上拾些小柴火,往火堆裏丢,聽着裏頭發出的“噼裏啪啦”聲響。
寧荞雙手托着下巴,靜靜地感受此時的美好。
第一次在海島過年,她以為自己會特別特別想家,惦記媽媽做的年夜飯,惦記爸爸跑去買的糖葫蘆,惦記坐屋裏看哥哥在職工大院放鞭炮的喜慶熱鬧場面,但并沒有。
母親在信裏說,這一年,焦春雨的父母也回一起陪着她去寧家吃團圓飯。
還有江老爺子。
思念是必然的,可這份惦念,只是藏在心底最深處,觸碰時不覺得傷感,相反,因為相信遠在安城的一家人也能過得很好,寧荞很放心。
“對了。”寧荞起身,往屋裏跑,“我去拿個東西。”
她身姿輕盈,小跑着來回,出來時手中拿着幾個紅紙包。
用紅紙包壓歲錢,也是寧荞從長輩那裏學來的,展開之後,裏面放着幾毛的壓歲錢。那會兒小的時候,父母給她壓歲錢,後來哥哥參加工作,也給她包,她還不好意思,紅着臉收進口袋裏。
現在她結婚了,變成大人,也給弟弟妹妹們包了壓歲錢。
三個大孩子收到壓歲錢,喜出望外,動作很謹慎地拆開紅紙,生怕一不小心撕破了錢。每個人的紅紙裏都包着整整兩塊錢,出手太闊綽,江果果第一個歡呼起來。
江奇跟着她一起歡呼,已經開始尋思着等供銷社開門,就去買點稀罕的玩意兒。
江源同樣驚喜得不得了,可謹慎如他,将弟弟妹妹摁得死死的:“財不可露白!”
江珩失笑,也從軍裝口袋裏拿出給他們準備好的壓歲錢,一張大團結。
他的壓歲錢,沒用紅紙包上,弟弟妹妹很嫌棄,撇着嘴角搖搖頭。
江珩将手往後收:“愛要不要。”
“要要要!”
三個孩子立馬伸手去搶,搶到手之後,笑得合不攏嘴。
“好多啊!我們怎麽分?”
“一張大團結是十塊錢,我們三個人,這不好分。”
江源和江奇對着錢犯難。
江果果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倆:“十塊錢平均分成三份,這都不會,所以說什麽叫念書的重要性?”
“那你說怎麽分?”江奇不服氣地反問。
江果果拿着錢,小手晃了晃:“我們一人三塊錢,剩下的一塊錢,給小嫂子。小嫂子沒有壓歲錢,好可憐啊。”
“她有。”江珩另外拿出一張大團結,交給寧荞。
弟弟妹妹們:?
小嫂子不可憐了,可憐的是他們仨!
寧荞收到這張大團結,有一點點扭捏。
她猶豫了一下,手塞進口袋裏,也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
想了想,她将紅紙包塞給江營長,說道:“你的。”
“我也有?”輪到江珩訝異。
“大過年的,圖個吉利嘛。”寧荞輕聲道,“不許嫌少!”
一家子人坐在小院的火堆邊分發着壓歲錢,都看樂了其他小院的軍人和家屬。
一人一個紅包,誰都不落空,這回的大年三十,江營長和他媳婦可下血本了。
江珩不知道其他人正在談論着他們。
此時的他,握着寧荞給的紅紙包,沒有打開,也不舍得打開。
從小到大,很少有人會照顧他的感受。
最小的時候,父母還在身邊,父親忙,母親帶他随軍。母親性子軟弱,父親提醒他,要像個小男子漢一樣,撐起這個家。江珩記住這一邊,小小年紀就喜怒不形于色,像個小大人,保護母親。
到兩個弟弟陸續出生,母親沒有這麽多精力,他們便成了江珩的責任。
後來父親犧牲,母親生下妹妹之後離開,爺爺突然病倒,江珩更加當仁不讓,承擔起整個家的重擔。
弟弟妹妹們辦入學、買學習用品、過年給他們置辦新衣、發壓歲錢,這些早就成為江珩一個人的事,誰都沒有想過,那時的他也還小,偶爾也有脆弱的時候,希望被照顧。
他早就已經不太記起當年和弟弟妹妹們站在爺爺跟前,同樣渴望得到壓歲錢的期待。因為每次到了最後,爺爺總會忘記,而他也從不會為這些小事計較。
所有人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江珩也早就已經習慣。
可寧荞細心地注意到這一點。
她為他也包了一份壓歲錢,紅紙折疊得整整齊齊,看得出來,疊得很認真。
江珩将這紅紙包收好。
他想,自己永遠都不會拆開。
他要珍藏這一份用心的溫柔。
寧荞分完了壓歲錢,餘光察覺到兩道小小的身影。
是團團和圓圓,歪着腦袋,很安靜地望着他們這個方向。
兩個小朋友膽小怕生,寧荞沒有讓他們過來,而是走上前去。
等到小嫂子一走,江奇終于找到機會,問了大哥一個藏在自己心底好久好久的問題。
“大哥,上輩子我後來當廚師了嗎?”
火光之下,江奇的眸光更亮了,他擡手,假裝握着大鍋鏟,煞有介事地揮了揮。
江珩望着他的手,有短暫的沉默。
上一世,江奇沒有成為廚師。
直到現在,江珩還沒有記得當時寧荞慘死的具體經過,可他記得江奇最後,這正在火光中揮舞着,用來拿鍋鏟的手,被生生地廢了,同時被廢的,還有一只腿。
他躺在血泊中,死死摁着自己的胳膊,流下眼淚,還嘶吼着要為小嫂子報仇。
“我呢我呢?我有沒有考上高中呀?”江果果也問。
上一世,江果果沒有考上高中,她甚至沒上過初中。
小丫頭去找傷害小嫂子的人,要為她複仇,可這麽小的孩子,有勇無謀,丢了性命。
江珩閉上眼。
“有。”江珩說,“江奇成了廚師,果果考上高中。”
兩個孩子高興壞了。
江源動了動唇,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也不敢問。
如果将來的他,一事無成,不是很給大過年的好心情添堵嗎?
江珩與江源對視。
二弟是在三弟之後出事的,被公安帶走的那一天,他揚着下巴,挑釁地說自己不會後悔。江源锒铛入獄,江珩去探視他,卻被拒絕。
江珩不知道自己的下場,只可以确定,到最後,他和弟弟妹妹們,确實為寧荞報仇。
只可惜,公道回來了,寧荞卻回不來。
除了寧荞,還有死在九歲那年的江果果、終身殘疾的江奇、被判了幾十年□□的江源……
上一世,他們下場凄涼。
而後,在最絕望時,他重生了。
江珩心頭一梗,但逐漸釋懷。
就當那是一場噩夢。
噩夢會醒,現在他們一家人,都已經醒了。
“江奇。”江源轉頭問老三,“找到夢想是什麽感覺?”
“激動?開心?”江奇撓了撓頭。
“是熱血沸騰的感覺啊!”江果果現身說法,“我解出一道難題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江源排行老二,上有沉穩能幹的大哥,下有調皮大膽的三弟和古靈精怪的妹妹。相較之下,他是最平凡,可以随時被人忽略的。
可他也很想,在人群中熠熠發光。
默默地,江源記下弟弟妹妹說的話。
找到夢想時,熱血沸騰的開心滋味……
他也希望某一天,自己同樣能有這樣的體會。
“你們在看什麽呢?”寧荞蹲在兩個小不點面前,“要不要去烤火?”
團團和圓圓搖搖頭。
寧荞揉了揉他們倆的腦袋:“你們剛才,是不是在看大人分壓歲錢呀?”
團團和圓圓眨巴着眼睛,驚訝地看着寧荞。
大人就是大人,什麽都知道。
到處都是在自家小院烤火的軍屬。
當聽見寧荞這樣對兩個孩子說時,他們小聲議論起來。
“小寧同志該不會要給唐副營長家的一對雙胞胎包壓歲錢吧?”
“那倆孩子是唐副營長家的,當舅舅舅媽的都不給壓歲錢?”
“先別管人家舅舅舅媽怎麽樣,小寧同志如果給這錢,那我可真覺得沒必要……”
“有錢也不是這麽花的,這不是老好人嗎?”
大院裏溜達着的團團和圓圓,已經在寧荞的引導下,說出為什麽需要壓歲錢。
聽完他們說的話,寧荞笑道:“你們等一等。”
團團和圓圓很聽話,大人讓他們等,他們的小腳丫就像被釘在地上似的。
月光皎潔,別的小孩在院子裏玩耍,笑聲不斷,到處都有躍動的火苗,他們也只是仰着腦袋看,兄妹倆兩只小手牽得牢牢的,一動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寧荞回來了。
在烤火的一些軍人和家屬們,都站了起來。
“你管人家給不給小孩壓歲錢,人家有錢,樂意怎麽分就怎麽分。”
“她是想幫這倆小娃娃吧。”
“幫人是沒底的,幫了這個,下一個呢?”
“這麽多錢,咋不分我一點?”
團團和圓圓看見向自己跑來的寧荞。
“我回來啦。”寧荞跑到他們跟前,從兜裏拿出兩張紙。
團團和圓圓低着頭看,異口同聲地問:“這是什麽哇?”
“你看這個。”寧荞指了指上面的畫,“這是飛機。”
“這是飛機票,一人一張,以後你們就可以去找爸爸媽媽了。”
兩個小團子的眼睛睜得更加圓了。
寧荞也沒見過飛機票長什麽樣,她是照着火車票的樣式畫的,分別寫上他們兄妹倆的名字。
這會兒,她輕聲哄着:“小朋友不能自己去坐飛機,等到長大之後,十八歲了,才可以帶着這機票去飛機場兌換真正的飛機票呢。”
“你怎麽有飛機票呀?”
“本來是沒有的。”寧荞揉了揉團團和圓圓的小臉蛋,“但除夕夜,每個小朋友都能許一個願望。所以你們倆的願望,就成真了。”
寧荞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在講故事,輕輕柔柔的。
團團和圓圓聽得小心髒跳得很快。
“什麽時候才到十八歲呀?”
寧荞指了指自己:“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就是十八歲啦!”
“還要好久呀。”圓圓的語氣怯怯的。
“不會的。”寧荞揚起唇,“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團團和圓圓聽得一本正經。
兩張小臉蛋上,逐漸出現笑容。
望着這一幕,軍區大院的軍人和家屬們,沉默下來。
是心疼孩子,也是沒想到,寧荞竟能想出這樣一個主意。
孩子們父母離開了,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殘忍而又無力。
但這一刻,他們更多感受到的,是溫暖。
因為他們第一次看見,團團和圓圓笑得這麽開心,咧開嘴角,露出小米牙,眼底是屬于孩童的稚嫩天真。
在這個除夕夜,團團和圓圓無比珍惜地捧着屬于自己的飛機票。
兩只小手捂得很緊,壓在胸口的位置。
兩個三歲半的孩子,根本不知道錢的分量有多重,也并不真正在乎。
于他們而言,金錢的意義,遠遠不及寧荞畫的兩張“飛機票”。
這是在他們幼小心靈深處種下的一顆小種子。
帶着希望,生根發芽。
從初一到初三,清安軍區家屬院的年味兒一直不減。
等到初四開始,回老家休假的軍人和家屬們陸續返回軍區,還帶回來不少年貨。
如今已經是一九七四年的二月上旬,離寧荞上一世的死劫,只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
江珩提前向部隊領導申請,再接下來至少三個月內,他因家事無法出任務。
入伍至今,江珩從未推辭過任何任務,哪裏艱苦困難,他便主動要求,請領導将他往哪裏派。現在他第一次提出暫時留在清安軍區,不接受任何臨時任務,領導自然同意了。
只不過同意之餘,部隊領導還打着趣兒。
“小江家裏出什麽家事了,怎麽沒聽我家那口子說起來?”
“難不成是家裏有喜?”
“家屬院倒真有人家裏有喜,不過是小唐。他媳婦前兩天上醫院,檢查出懷孕的消息,小倆口樂壞了。”
“小唐又重新打了一份報告,說要讓自己母親再來一趟,照顧他懷孕的媳婦。”
蘇青時懷孕了,這和上一世相同。
江珩回憶上輩子的種種人和事,記在紙上,一環扣一環,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江源和江奇發現,大哥經常獨自一人在書房,待到深夜。
江奇并不關心,可江源好奇,便去問大哥。
大哥交給他一個任務。
保護小嫂子。
江源湊上前,看了一眼大哥紙張上的文字。
字寫得潦草,用深藍色的鋼筆圈出幾個名字。
江源不太理解,發現其中一個名字最為陌生:“大哥,紀龍是誰?”
大院裏,并不是誰都了解寧荞的為人。
仍然有人在猜測,江營長家媳婦肯定是丢了工作沒好意思說,嘴硬堅持是自己辭職不幹的。
可有家屬帶回個消息,說是文教局處分了軍區小學一位姓紀的男老師,聽說這紀老師原本是想找寧荞麻煩,可沒想到偷雞不着蝕把米,最後名聲掃地。
軍屬們在這島上住得久了,稍稍打聽,總有人會賣他們面子,一來二去的,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拼湊起來。
堅持要求校方和文教局對紀老師進行處分的,是寧荞。
處分完畢之後,小姑娘還是很大的脾氣,說不幹就不幹,辭得幹幹脆脆。
這下所有人都懵了。
江營長家新媳婦的腦子,是不是也缺根筋?那可是正式單位月工資三十幾塊錢的正經工作,她不樂意受氣,就不幹了?
每個人都說,寧荞絕對會後悔。
可人家每天樂呵呵的,從早到晚嘴角都翹得高高的,日子過得不要太好。
“多辛苦才進的單位,說不去就不去了?現在不後悔,但等年紀大一些,嘗到了生活的苦,就知道軍區小學這工作是她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
“上回我跟她說,讓她想清楚,好好考慮。她說早就考慮好了,現在不可能回頭!”
“還說什麽了?”
“她還說,工作還是應該幹自己真正喜歡的,江營長也支持她。”
“啧啧啧!江營長就慣着她吧!”
大院裏的軍屬們務實,實在聽不得這樣的說法。
找工作得按照自己的愛好找?這是什麽話!
“您往裏走,他們家就住前面左拐的最後一間院。”老門衛做好登記,請訪客進家屬院。
所有人望過去。
有人認出來,這是軍區托兒所的聶園長。
“聶園長去哪裏?”
“看她往唐副營長家去,應該是為團團圓圓來的。”
“就是,團團圓圓的舅媽都出來開門了。”
“園長來找孩子,這不是很正常?剛才聊到哪裏了?”
聶園長按照老門衛指的路,走到左拐之後的最後一間院。
這裏一共兩間房,她左右看了看,随手敲了門。
出來的是蘇青時。
“找誰?”蘇青時問。
團團圓圓探出腦袋:“園長奶奶!”
聶園長問道:“寧同志是——”
她“哦”一聲,換了個方向,“打擾了,寧同志住那間吧?”
蘇青時狐疑地站在原地,一時忘記将門關上。
軍區托兒所的聶園長,為什麽來找寧荞?
與此同時,大院裏的家屬們還在繼續剛才的話題。
大家也不是存心和寧荞作對,主要是心疼這份工作。
這小姑娘,娘家父母寵着,婚後愛人慣着,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麽工作這麽好找?難不成還從天上掉下來!
可大家正說着,忽地一擡眼,看見聶園長重新敲了敲寧荞家的門。
寧荞看了她一會兒,問道:“您是——聶園長對嗎?”
“寧同志,我今天是為單位招聘的事來的。”聶園長笑道。
大院軍屬們:???
好工作真從天上掉下來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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