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又蠢又壞,還窩囊。◎
在寧荞過去十八年的經歷裏, 還從未試過被人污蔑。一封舉報信,就能将髒水往她身上潑,自證很難, 一不小心就可能永遠擔上幫助江果果舞弊的罪名, 這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孩子,都是人格上的侮辱。
在軍區小學工作兩個月,她多少能清楚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并不能任性地依照自己的脾氣來。就算她證明自己和江果果并沒有作弊, 最後袁校長還是很有可能為了學校的聲譽選擇息事寧人,而她将不得不委曲求全。
等到了那時候, 真相頂多只是同事們之間的口口相傳, 甚至還可能越傳越離譜。
寧荞用很短的時間,分析這封信對她、對江家可能造成的影響。
因此她主動提出希望對質時文教局的同志在場。
袁校長本來只想在內部解決處理這件事, 等到寧荞開口時,先是有一時間的怔愣,還沒答應,寧老師又補充。
“這不是一件小事,既是公正處理,就請學校裏的教師和同事們一起來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袁校長的眼皮跳了跳。
她這是将被動化為主動。
人事辦公室裏,朱老師和李老師一直是向着寧荞的。
她們察覺出寧荞柔弱外表下堅定的态度, 便毫不猶豫地站在她這一邊。
李老師說:“學生們都已經放假了,大家就暫時放下手頭上的工作,一起去一趟會議室。”
李老師在校有一定的資歷, 她這話一出, 其他同事們紛紛點頭。
先別說支持誰, 老師們同樣是普通人, 這麽大的瓜, 親口吃總比到時候看公告上的處分結果來得強。
“我去廣播站,通知其他人到會議室。”朱老師起身往辦公室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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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校長沉吟片刻,對傅倩然說:“傅老師,你有自行車,去一趟文教局,請他們那邊派一位同志過來,快去快回。”
“等一下。”寧荞喊了一聲,“能順便帶果果過來嗎?”
傅倩然的脊背一僵,半晌之後才緩緩回頭。
這是陳文的事之後,她們倆第一次說話。
“麻煩你對果果說——”寧荞斟酌語句。
“好。”傅倩然點了點頭,“我知道。”
上午十點,會議室內,軍區小學的教師悉數到場。
文教局的辦事員也到了,帶着紙筆。
江果果是最後來的,她跟着傅倩然,兩個人一路從車棚跑到會議室,到的時候,跑得氣喘籲籲,臉蛋紅撲撲的。
江果果的雙眸亮晶晶,是孩子天真純粹的模樣。
三年二班的班主任鄒老師一看,就猜到小丫頭還不清楚自己被舉報作弊的事。她松了一口氣,對孩子溫聲道:“果果知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寧荞忐忑地站起來。
“倩然姐誇我考得好,讓來說說卷子上的解題思路。”江果果躍躍欲試。
寧荞眉心舒展,轉頭望向袁校長。
袁校長微微颔首。
就在剛才孩子還沒到的時候,寧荞就已經向他提出,請教師組的老師們拿前些年三年級期末考試的卷子,讓孩子重新考一遍。
此時,鄒老師說道:“果果,不用說解題思路了,這裏有幾份試卷,我們去隔壁教室重新做一次,好不好?”
“可我沒帶筆啊!”
鄒老師揉了揉她的腦袋:“老師借你。”
江果果正愁沒地兒顯擺自己的文化水平呢,二話不說地同意。
“我現在去監考。”鄒老師淡淡道,“公平起見,再來個人一起看着吧。孫老師,你有空嗎?”
孫老師迫不及待地等着寧荞出醜。
都到最後關頭了,還死鴨子嘴硬,非得将證據摔她臉上?
“不用不用。”孫老師擠出笑容,“你是老教師,我們還信不過你嗎?”
鄒老師沒搭理她,收回視線,對江果果說:“我們走。”
等到孩子離開,離門邊最近的同志伸長了胳膊,關緊會議室的門。
文教局的辦事人員說道:“開始吧。”
袁校長望向寧荞:“寧同志,請你解釋一下。”
在場所有人都察覺到,袁校長将對寧老師的稱呼改為“寧同志”。
寧荞起身:“袁校長,這是無端的誣陷,我不好解釋。讓寫舉報信的同志站出來吧,我也想知道,我是以什麽方式幫助江果果‘舞弊’的。”
寧荞話音落下,看向會議室的每一個人。
軍區小學不大,破事兒卻很多,一言一行都被放大,部分同事美其名曰将其稱之為關心,可她并不贊同這樣的風氣。
袁校長拿出舉報信,擺在桌上:“這是一封匿名舉報信,但上面闡述了你在期末考試前一晚深夜潛入辦公室竊取試卷的全過程。”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僅僅是作弊,還幹了小偷小摸的事!
“期末考試前一晚,我在我們家屬院,大院的軍屬董晶梅同志和蔣蓓蓉同志都能為我作證。”寧荞語氣溫和,“但我沒做過的事,為什麽要自我證明?一晚上這麽長的時間,總有回家休息的時候,舉報人這不是有心讓我有理說不清嗎?”
袁校長低頭,重新看舉報信上的文字。
孫老師嗤笑:“解釋不清,是因為你根本就沒法解釋!為了争奪任課教師的名額,為了更好的薪資待遇,你用這麽短的時間幫助自己小姑子進步了整整六十二個名次,你自己信嗎?”
“我說句不好聽的。”孫老師慢悠悠道,“做了不要臉的事,當然不好意思承認了。”
所有人又望向寧荞。
孫老師這番話铿锵有力,把人往牆角逼,嬌滴滴的寧同志,哪裏受得住?
“孫老師。”寧荞心平氣和地問,“你這麽着急,是因為怕自己匿名舉報我的小人行徑被捅出來嗎?”
所有人來精神了。
孫老師一怔,立即矢口否認。
寧荞将目光轉移,一一落向在座同志們的臉上。
文教局的辦事人員埋頭記錄,神色肅穆。
“我怎麽可能舉報你?”
“空口無憑,你別含血噴人!”
“知道被誣陷不好受,就坐下,保持安靜。”
孫老師不敢置信。
這小姑娘勒令她坐下,用的還是軟糯的語氣?
所以寧荞只是在試探她?
“沒人能比寫舉報信的同志更清楚期末前一晚發生過什麽。”寧荞說,“這位同志說我潛入辦公室竊取試卷,那麽我想問,潛入的是哪個辦公室?每一門科目的辦公室嗎?剛才我聽見有教師說試卷都是上鎖的,那麽我是有開鎖的本事,還是有人和我裏應外合?”
“既然在早一晚就看見我偷走試卷,為什麽到現在,才寫舉報信呢?”
“當時具體是什麽時間?從晚飯後到九點左右,我一直在家屬院的院子裏。如果是九點之後,我去學校拿走試卷,算上來回時間,做好卷子再讓江果果背下來——”寧荞自己都覺得可笑,唇角微揚,“我和果果,是一宿沒睡嗎?”
這番話有理有據,讓人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封舉報信來得多反常。
“到底是不是親眼看見,寫舉報信的人直接出來說幾句不就行了?”
“敢做就要敢當,如果是真的,為什麽要害怕承認?”
“究竟是誰舉報的?”
大家議論紛紛,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時不時有人瞄孫老師一眼。
這事,她一個人蹦跶得最起勁。
孫老師急了:“我每天到點就回家做飯,怎麽可能大半夜在學校等她來偷卷子?再說了,我和她無冤無仇的,真要在背地裏做小動作,可輪不到我。”
她這話音落下,瞄了傅倩然一眼。
其他人不明就裏,可在人事辦的同志們,卻對傅倩然與寧荞的恩怨再清楚不過。
人事辦幾位老師的眼神,意味深長。
這時,語文組的老師們恍然大悟,竊竊私語。
“是倩然?”
“說是要開新班級,但目前還沒有消息,如果沒開新班級的話,寧同志肯定要和傅老師競争的。”
“我沒有。”傅倩然出聲,聲音很啞,“我沒這麽做過,也不屑這麽做。”
可這會兒,人事辦的幾位老師,站在中立的角度,發表自己的看法。
“倩然和寧荞确實已經很久沒說話了。”
“我記得,差不多兩個月沒交流了吧?”
“傅老師每天中午會特地多帶一些菜,分給我們大家吃。但就算帶的菜再豐盛,也從來不會喊寧老師一塊兒……”
“這很明顯是故意拉幫結派的,想讓寧老師知難而退。”
傅倩然面色煞白。
望向她的目光,變得并不友善,甚至還有些鄙夷。寫舉報信不可恥,但在當事人強烈要求之下,仍不敢開口承認的行為,很容易會讓人将這一點聯系成為小人行事,太鬼祟,反倒和寧荞的坦坦蕩蕩形成鮮明的對比。
傅倩然窘迫、局促,只能否認,可腦海中一片空白,無法為自己辯駁。
在場的人幾乎可以篤定。
她們倆本來關系就不好,甚至傅倩然特地拉攏其他教師來孤立寧荞,如今就算寫了舉報信,也不奇怪。
在場的人裏面,還有誰比她更有動機這麽做?
“一碼歸一碼,我不可能故意做傷害寧荞的事。”傅倩然否認。
人事辦的教師皺眉。
可她的孤立,又何嘗不是故意的?
只是寧荞并沒有計較,也不打算和單位同事們建立除工作之外的交情,所以才并沒有實質性受到傷害而已。
傅倩然紅了眼圈。
她看見袁校長面色不虞,而文教局辦事員的書寫記錄也沒停過。
再望向寧荞。
她始終是平靜的,清澈的眸光之中,沒有任何波瀾。
就像一開始,她們相識,寧荞性子軟,而她性子直,她倆互補地成為朋友之後,她總對寧荞說,要硬氣一點。
現在寧荞很硬氣。
可她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傅倩然的眸光逐漸黯淡下來。
她不再辯解,無力地坐回到原位。
掰扯了半天,最後這事仍舊沒有定論。
袁校長沉聲道:“等江果果同學做完試卷再說。”
将近一個半小時之後,鄒老師回到會議室。
“這樣的場面,不能讓孩子看見。”鄒老師說,“江果果已經先回家了。”
為節省時間,這次他們讓江果果完成的,分別是語文和數學的試題。
此時,語文組和數學組的教師,接過試卷,當場批改。
兩位正在批改試卷的老師很認真,比以往批改任何一張卷子都要嚴謹。
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後的分數。
只有寧荞,始終在觀察除文教局辦事員外的每一位教師。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後,負責批改試卷的兩位老師将卷子遞給袁校長。
袁校長仔仔細細看了試卷,神色舒展,再将兩張卷子傳閱下去。
卷子傳到鄒老師手中時,她比了一個拒絕的手勢,讓對方遞給下一位同志。
“我信任我自己的學生。”鄒老師說,“江果果并不是我從一年級開始帶的,大家都知道,她是後來才轉到我們班裏來。這孩子的性格過于活潑,愛鬧騰,我也懊惱過應該怎麽教育她。直到兩個多月前,我聽說果果家裏來了一位小嫂子。很明顯,這孩子在她小嫂子來了之後,變得懂事上進許多。”
“至于這次的期末考試,我也沒想到,江果果會考出第八名的好成績。我很意外,但并不奇怪,因為江果果在這兩個月之間的努力,不光只有她小嫂子看見。我看見了,我們班的孩子們,也都看見了。”鄒老師的語氣逐漸變得激動,“我教書幾十年,遇到的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有些孩子可能是越挫越勇,但很顯然,江果果需要的是鼓勵,而非打壓。幸好寧老師提前要求重新給孩子安排測驗,傅老師也沒有告訴果果她被全校老師質疑的事,否則,你們多讓江果果寒心?”
江果果的兩張測驗卷子,被傳遍整個會議室。
卷面字跡并不工整漂亮,可寫出的答案,除了被扣去的卷面分,以及作文分數之外,其他題目答得讓人摳不出毛病。在短時間內,能拿到這樣高的得分,可以證明,江果果目前的水平,考出全班第八的好成績,綽綽有餘。
“學校應該教育、保護孩子,而不是用一張似是而非的舉報信,就輕易抹殺孩子的堅持與努力。”鄒老師雙手壓着會議室的桌子,站了起來,“一些話,寧老師不好說,但我敢說。這個學校的教育風氣,從根上就已經出了問題!”
鄒老師的話,擲地有聲。
聞言,不少教師沉默地低下頭。孩子進步顯著,他們第一時間是覺得詫異,等到舉報信一來,大家忽地豁然開朗,這是他們一開始就刻進骨子裏的偏見。
寧荞開口:“所以,我沒有協助江果果舞弊,江果果也沒有作弊。”
整件事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袁校長向文教局的同志表示歉意,抱歉讓她白跑了一趟,緊接着,便對寧荞說:“寧老師的付出,我們都看見了。請放心,我會好好考慮你的調崗問題。”
“匿名舉報信的事呢?”寧荞反問,“袁校長,我被惡意舉報,這事就不了了之嗎?”
袁校長的太陽穴突突疼:“所有人都說是傅老師寫的舉報信,但說到底,我們沒有證據。”
“要什麽證據呀,除了她,還有誰?”
“就算兩個人的矛盾再深,也不能惡意舉報,這事倩然确實做得過分了……”
“年輕人心氣高,不想被人壓着,但也不能——”
“我沒有做過。”傅倩然做了個深呼吸,聲音哽咽,“再重申一次,我沒有寫過什麽匿名舉報信。如果你們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辭職。”
“道個歉不就好了?”
“還真沒到辭職的份上,學校頂多是給個處分,扣點津貼獎金而已……”
傅倩然聽夠了這些議論聲。
她好幾次與寧荞對視,又刻意躲閃目光。
那天寧荞讓駱書蘭帶回家的信,傅倩然看過。
言辭很重,并不客氣。
在信中,寧荞寫着,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她,可她一意孤行,只知道自怨自艾,這并不是自己一早認識的傅倩然。她一步都不出門,大院裏的閑言碎語,只能由傅政委和駱書蘭獨自消化。二年二班的學生本來是由她帶着的,她說請假就請假,校方又得臨時排課,所有人叫苦不疊,都在為她的所謂情傷收拾爛攤子。
一開始,傅倩然是氣憤委屈的,無所遁形的狼狽。
她遇人不淑,受到傷害,難道還不能傷心嗎?
傅倩然生氣,就是這股怒氣,使得她銷假,回到單位。
她不想讓人看笑話。
可她不是小人。
她絕對不會舉報寧荞。
“我是應該對寧荞道歉,但并不是為這件事。”她垂下眼簾,聲音很輕,“因為我的任性和自我,錯過道歉的時機,才使得矛盾激化。”
聽見這番話,寧荞有些悵然。
這一刻,傅倩然百口莫辯,卻已經不想辯駁。
當刀子真紮到自己身上,才終于意識到,原來這麽疼。
興許往後,她将永遠背着惡意舉報的罵名。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不是傅倩然。”寧荞說。
原本還在小聲議論的同志們,忽地被打斷,有些怔愣。
“紀老師。”寧荞對一直坐在角落的紀龍說道,“你就這樣讓心愛的女孩,為你背負罵聲嗎?”
全場嘩然。
始終沒有出過聲的紀龍,頓時臉色發白。
傅倩然睜圓眼睛,震驚地看向他。
寧荞聲音清越,一字一頓。
“喜歡她,為了讓她留在語文組,寫了匿名舉報信。”
“可真出事的時候,又不敢開口,懦弱地躲起來。”
“這就是你廉價的愛意嗎?”
紀龍慌張地碰到桌上的水杯,又手忙腳亂地擦。
傅倩然如夢初醒,拔高聲音質問道:“是你?”
“自以為是地想要成為‘英雄’,真出事了,又悄悄躲起來,紀老師好意思嗎?”寧荞認真問。
傅倩然咬着下唇。
其實寧荞大可以什麽都不說,當成給她的“教訓”。
“我……”紀龍低下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紀龍第一眼見到傅倩然,就喜歡她。
她有一對淺淺的梨渦,特別愛笑,是陽光明朗的樣子。紀龍很想向她表達自己的愛意,可他過于怯懦,被陳知青捷足先登。原本,他以為會等來他們結婚的消息,但沒想到,傅倩然請了幾天假,回來就沒對象了。
這一次,紀龍想要勇敢地把握住機會。
他等傅倩然下班,給她買桔子水,可她并不領情。
她越拒絕,紀龍越心動,直到那天聽見孫老師說起傅倩然和寧荞的競争關系,他決定,為她做一些事。
只要舉報寧荞,讓她無法成功成為語文組的教師,那麽這崗位就将是傅倩然的。
到那時,他就可以和她在一起辦公室裏工作,近水樓臺先得月。
紀龍讓自己的妹妹代筆,寫了舉報信,神不知鬼不覺,将信塞進袁校長辦公室的門縫裏。以他對袁校長的了解,這事不至于節外生枝,只在內部解決。
可沒想到,寧荞要将事情鬧大。
寧荞請來了學校裏所有同事,還請來文教處的辦事員。
紀龍終于開始不安,他怕暴露自己,低着頭,一句話都沒說。甚至,即便是在傅倩然被誤認為是暗中舉報的罪魁禍首時,他仍不敢承認。
而寧荞,始終在觀察。
紀龍起初是不以為意的,跟着大部隊一起來會議室,還端了一杯茶。當袁校長念出舉報信的內容時,他聽着其他人的議論,眼底帶了笑意。寧荞希望舉報者站出來時,他的笑意收斂,開始低下頭。接着,孫老師站出來怒斥寧荞,她反問是否是孫老師寫的舉報信,紀龍松了一口氣。到最後,所有人開始指責傅倩然,他将頭埋得更低,眼神游離飄忽,卻盡量讓自己置身事外。
這所有的表情,被寧荞看在眼底。
将矛頭指向紀龍,确實是她的試探,可現在見紀龍支支吾吾的,所有人都意識到,還真是這個平日裏內向溫厚的紀老師,偷偷寫了舉報信。
再一看傅倩然的态度,小姑娘根本不知情,紀龍也沒有否認。
寫舉報信也就算了,人家是想要護着自己心愛的女同志,可問題是,他幹了這樣的事,最後居然讓自己喜歡的女同志來背黑鍋。
又蠢又壞,還窩囊。
“誰讓你這麽做的?”傅倩然氣得眼眶更紅了,“誰稀罕你的喜歡啊!知不知道你差點害了我?”
紀龍低下頭,嘴唇發白,微微地顫,使得人們将注意力落在他臉上,看着他嘴角稀疏的胡渣。
文教局的同志仍在記錄。
姓鄒的老師說這個學校的風氣不行,确實如此。
袁校長轉頭去看文教局的同志:“能不能等我們自己處理好,再——”
寧荞緩緩開口:“我希望,校方能做到公正嚴肅地處理這件事。”
文教局的同志說道:“我會如實将會議記錄上交。”
軍區小學教職工的假期,要比學生們晚一個星期左右。
袁校長向寧荞保證,在放假之前,會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
朱老師将她拉到一旁。
她告訴寧荞,學校裏本來就缺老師,紀龍班級學生的語文成績不錯,這次原本袁校長是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口頭上警告一下,事情就過去了。
“寧老師,學校的口碑、聲譽都很重要,你非要請文教局的同志來,還給校長施壓,對你将來沒好處。”朱老師拍拍她的肩膀,“在單位裏,并不是事事如我們心意,從來就沒有什麽是絕對的公平。你還太年輕了,性子軟歸軟,眼睛裏卻揉不得沙子,這樣以後會吃虧的。”
“朱老師,如果眼睛裏揉了沙子,不等以後,這次就吃虧啦。”
她知道朱老師是為自己好,唇角翹起,軟聲道:“我總得為自己讨一個公道吧。”
朱老師無奈地笑。
現在的小姑娘啊,就是生活條件太好,沒吃過苦頭,受不了一點氣。
就拿那個傅倩然來說,剛才從會議室出來,就又請假了。
說是反正學生們已經放假,她也沒課,不會給其他同事添負擔。
“不怕因為這份沖動而丢了工作,或者被針對嗎?”朱老師關切道,“一個人,很難和整個學校鬥,你得理智一點。”
寧荞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沖動。
平日裏,父母和哥哥總說她不扛事兒。
這一次,她想證明自己。
她羽翼漸豐,就算還飛不高,可跌跌撞撞,也是成長。
寧荞回家時,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坐在飯桌前托着腮等。
廚房裏飄來椰子雞湯的氣味,香噴噴的。
“你們大哥回來啦?”寧荞問。
江珩雙手戴手套,捧着一鍋椰子雞湯走出廚房:“回來了。”
他今天回來得早。當時他和賀永言一起走出練兵場,賀永言說要去他家蹭飯,感受江家的家庭溫暖。伸手不打笑臉人,江營長答應下來,口頭約定三天後,賀永言就開始點菜,要喝椰子雞湯。
椰子雞湯是他的招牌拿手菜,只給媳婦做,至于賀永言,想得美。
這話提醒了江珩,他順路兜去買了雞,喊江果果出來摘了椰子。路上,果果告訴他,自己被喊到學校重新寫卷子去了。
“小嫂子,大哥給你炖了雞湯!”江果果喊。
江源跑到廚房裏拿碗筷,江奇介紹自己今天做的新菜。
江珩坐在寧荞身旁:“累嗎?”
她搖搖頭,想了想,誠實地點頭。
他擡起手,又放下,對江果果說:“給小嫂子捏捏。”
江果果可聽話了,放下筷子就跑過來。
她的勁兒不小,寧荞縮了縮脖子。
江珩失笑:“輕點。”
小丫頭顯擺着,她是最棒的小學生,完成答卷時,鄒老師狠狠誇了她。
“有沒有這麽厲害啊!”
“有啊,不信你們自己去學校問!”
寧荞的眼底重新染了笑意。
來到島上幾個月,她和他們處得好,但一直惦記着自己遠在安城的家。
可今天,從單位回來,她忽然覺得溫暖。
是“戰鬥”一天回來的一絲慰藉,是家的歸屬感。
這天晚上,家裏氣氛如常。
寧荞沒有抱怨,始終帶着淺淺的笑意,很滿足地喝完一整碗椰子雞湯。
後來,駱書蘭來了,她出門一趟。
又安安靜靜地回來。
三個大孩子發現小嫂子不見了,滿屋子找。
但很快,他們就被大哥逮到各自的書桌前。
“我去找。” 江珩說。
“我們可以幫忙!” 江果果很振奮,“我又不用考試,閑着也是閑着。”
“你這麽閑,要不要去給二哥三哥洗衣服?”江珩問。
江果果立即警惕地搖頭:“不要。”
她又不傻,大哥一直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才不願意洗二哥三哥臭烘烘的衣服呢。
江珩淡淡地看她。
小丫頭終于反應過來,一本正經地賣乖:“我去溫書吧,最喜歡溫書啦。”
“你還溫什麽書?” 江奇問。
江果果表情嚴肅地搖搖頭,感慨道:“二哥,你得懂一個道理,學無止境。”
江源突然有點羨慕。
老四愛念書,老三愛做飯。
那麽他喜歡做什麽?好像沒有任何理想和目标,混混沌沌的。
二樓露臺上,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多了兩張躺椅。
這原本是放在小院的,大概是因為她和蘇青時鬧了矛盾,江珩便搬了上來。
即便這是在西城,可一月底的天氣,不可能稱得上溫暖。
寧荞靠在躺椅上,展開剛收到的信。
這是傅倩然托駱書蘭給她帶來的。
傅倩然說,中午在會議室,直到最後,也沒有道謝。
更忘記道歉。
幾個月前,陳文的事塵埃落定之後,傅倩然銷假回到單位,是想要與寧荞重歸于好的。
幾次對視,發現寧荞并沒有理會自己之後,她的自尊心作祟,便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讓駱書蘭做了好多菜,分給整個辦公室的同事們,只是想告訴寧荞,就算失去朋友,她也能過得很好。朋友,多得是。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究竟是不是有意孤立,反正到了最後,也算是玩脫了,将自己架得越來越高,無法再低頭。
後來,突然有一天,駱書蘭病倒了。傅倩然第一次學着照顧母親,才終于意識到,原來受傷的并不只有自己,她的父母承受了更多的壓力。
再回想,和陳文在一起時,寧荞提醒過,江營長以及賀永言出手拆穿陳文的真面目,應該也是看在寧荞的份上。
到了那時,傅倩然再重新回看寧荞寄給自己的信。
仍舊是犀利尖銳的語氣,可她恍然意識到,原來那是在罵醒自己。
她知錯,然而已經晚了。
再接下來,就變成,沒臉面再靠近寧荞。
傅倩然還寫,明天一早,她就要回老家了。
第一次被陳文辜負,第二次差點為紀龍背了黑鍋,這讓她知道,人生中并不只有愛情,“愛”和“被愛”,都是虛無缥缈的玩意。
她興許會回老家住很久,探望爺爺奶奶,同時散心,但臨走之前,要補上最誠摯的歉意。
傅倩然寫着,自己愚蠢任性,不識好歹,為了所謂愛情不撞南牆心不死。
因為她的別扭,最終錯過了這段友情。
信的末尾,她認真地寫上“對不起”三個字,也謝謝寧荞,由始至終,都不曾誤解她是寫匿名舉報信的人。
筆墨被暈染開來,是淚濕的痕跡。
寧荞合上信時,聽見一陣腳步聲。
她還沒回頭,肩膀上已經被輕輕披上一件寬大的軍外套。
寧荞嬌小,軍外套将她包裹,她轉頭,只露出一張雪白的小臉。
江珩在她身旁的搖椅坐下。
繁星點綴夜空,寧荞仰起臉。
江珩也望向天空。
星辰明亮,月光皎潔,上一世她去世之後,他時常在這裏望着夜空。
他清楚地記得上輩子,她是在哪一天出的事。
只剩三個月了。
“今天在學校,受委屈了?”江珩低聲問。
寧荞點點頭,将在學校發生的事,一一說給他聽,連帶着還有傅倩然寫的信。
“其實我小時候,沒什麽朋友。上學放學,我媽或哥哥會來接,其他同學們結伴走,但我從來沒有試過。”
“倩然是我來到海島之後交的第一個朋友。”
“我們一起去上班,騎車的時候,她騎得快,就在前面等我。催得我也趕上去了,她就再使勁騎,很幼稚的游戲,但很好玩。”
江珩一直沒有主動提起,可他從弟弟妹妹們口中,已然了解媳婦和傅倩然之間的矛盾。
寧荞心軟,雖因傅倩然的主動疏遠而感到失落,但如果對方能主動把話說開,她不會計較的。
耳畔回蕩着江珩的聲音。
很低沉,帶着克制的溫柔,就像被軍外套擋走的涼風,清冽卻能讓人清醒。
寧荞想,在她心中,江珩到底是和弟弟妹妹們不一樣的。
她可以和弟弟妹妹們胡鬧,但無法開誠布公地談心,他們不懂。
整件事,寧荞認為自己最無辜,好心提醒,卻被朋友用力地推開。
傅倩然沒這麽惡劣,可也做了過分的事。
她們無法冰釋前嫌。
她笑道:“都過去了。”
這是一段留有遺憾的友情,只能到此為止了。
可無論如何,傅倩然還活着,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對了,我還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寧荞說。
“不想上班了嗎?”江珩問。
寧荞眨了眨眼睛,像三個孩子那樣,開始崇拜他們大哥。
他怎麽能猜到?
“可以嗎?”寧荞問。
“當然可以。”江珩失笑反問,“為什麽不行?”
寧荞嘟囔着,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你看看。”
江珩接過,裏面有糧票和大團結:“怎麽了?”
“不少錢呢。”寧荞的聲音綿綿的,“我掙的。”
“在軍區小學能掙到錢,去別的地方,就掙不到錢了?”江珩笑着問。
“工作很難找呀!”
“不急着找。”
她才十八歲。
人生道路漫長,從來沒有人催着,要求她在特定的時候,必須完成特定的事情。
只除了,這場婚約,是個意外。
其他的一切,別人不會勉強她,江珩更不會。
“你說的!”寧荞揚了揚下巴,心底冒出被護短的溫軟暖意,“這兩個多月,我賺了不少錢呢。想去哪裏玩?我帶你們去!”
“你說。”江珩眼底笑意更深。
“去海邊,給你們撿貝殼。”她眯了眯眼睛。
“小氣。”
寧荞歪着頭,孩子氣的模樣。
她的小表情鮮活生動,像是漫天星光都灑進她的眼底。
江珩深深注視着她,又收回目光,垂着眼簾低笑。
澄澈月光落下,勾勒出他深邃的側面輪廓。
與此同時,江源帶着弟弟妹妹,坐在一樓的樓梯口。
就像三個保镖。
“哥哥和小嫂子怎麽還不下來?”
“他倆約會呢。”
“約會是什麽?”
“笨蛋,就是處對象啊!”
“你才是笨蛋。”江奇龇着牙,兇巴巴道,“我只聽過處對象,沒聽過處媳婦的!”
作者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