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灰窟
陸雙行沒開口往下接,謝爵抿了抿嘴唇,輕聲說:“收繳上來的。”
紅豔毫不客氣,勢要探個究竟,立刻又問說:“哪裏收繳來的?”
謝爵不答,反問道:“怎麽?”
紅豔看看師徒倆,眼烏子滴溜溜轉了半圈,似在考量。陸雙行也不說話,眼睛卻瞥向木盤上剩下的幾個瓷碟。果然,紅豔随手拿過個碟子,往謝爵面前一放,用手指蘸了點。她也不說話,拉過謝爵的手腕,謝爵縮了下,沒掙開,放任她去了。紅豔把原本的顏料和用兩人帶來那些幹草兌的各在他手腕上抹了道。一道豔紅如胭脂,一道淡淡膚色,她指指那胭脂紅色,“你們帶來的這些是可以用的,只是生效要慢很多,我猜是因為草藥曬幹了。”
陸雙行明白過來,“你用的草藥是新鮮的?”
紅豔不置可否,一手托着下颌,沾滿顏料那手指尖碾了碾。她不說話,師徒倆也不說話,一時安靜下來。好半晌,紅豔才撇撇嘴,再度開口,“真是怪了,不過你們來得也湊巧。”
她說着起身,繞到後面,“今天剛巧是異鄉客來的日子——”
說話間帷幔後一道曼妙人影倒下,緊跟着站起個身材颀長的身影,口中講到一半的話也成了男人的嗓音,“你們同我一道走。”
紅豔從幔帳後走出來,卻換作了紅鸾那張皮相。他理了理鬓發,地上還能看見“紅豔”穿着繡鞋的一只腳。他把那具皮囊擡起來塞進櫃子裏,又把托盤收起,邊鎖邊說:“異鄉客月末會到灰窟去,他有時會帶回少量修皮草,大多都被窟裏的修皮匠收了。剛好我有個相識的修皮匠,不時能勻出來幾株給我。”
他說着又沖師徒倆笑笑,神态同那女人皮相差不離,放在這張英俊面龐上格外詭異離奇,“發大財了,你們給我拿來這麽多。”
其實那些所謂“修皮草”大多還是收進了分骨頂藥房給醫師們研究,拿來的只是一小部分。陸雙行笑笑,涼飕飕地接說:“該不會你也要打當修皮匠的主意吧?”
“何必呢,”紅豔對着鏡子整理衣上的褶皺,随口道,“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是畫骨,惹那麻煩做什麽。”
“紅豔——”謝爵剛開口,紅豔“哎”了聲打斷,豎起根手指壓在嘴唇上,“現在是紅鸾。”
謝爵幹巴巴地笑了下,“我們雇的那車可不會跟着去灰窟。”
“用你們操心,”紅豔擠兌他一句,轉頭看向陸雙行,“帶你師父下去角門等着。”
陸雙行看看師父,挑了下眉。謝爵無奈,站起身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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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倆打哪裏來的回哪裏去,謝爵幹脆遣走了來時的馬車。陸雙行也不幹等着,拿手帕把謝爵手腕上被紅豔抹上的顏料蹭幹淨,直把謝爵腕子都蹭紅了。謝爵攤着手任由徒弟折騰,輕聲道:“我看也差不多了。”
“不成,”陸雙行正色說,“誰知道對人有沒有毒。”
不多時,有架馬車自前院繞過來,紅豔悠悠地駕着車停在師徒倆面前,沖他們一揚下巴,“走啊。”
車上放着三個帷帽,足夠将面目遮得嚴嚴實實。謝爵随手拿過一個,給徒弟戴上,問說:“你同你那相識的修皮匠見面也要掩住臉?”
“只是不想灰窟的人總也瞧見罷了,”紅豔頭也不回道,“你是人,哪裏懂我們畫骨。認識的人越少對我們來說越安全。”
說罷兩方都有些尴尬,驀地不做聲了。謝爵出了口氣,看看徒弟。陸雙行把面簾子掀開,沖師父笑笑。
陸雙行其實不甚清楚紅豔的來歷,但既然師父肯同她交往,相比是知根知底來歷清白的。只是世間又能有幾個畫骨“來歷清白”?見骨差務必殺之已隐隐成了人與畫骨間新的仇恨,而畫骨鑽殼取皮代之、就同人要吃飯進食一樣,是本性,是生存的必經之道。他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但在一瞬間想到了師父居住數十年載的屋舍。常悔——常常悔過。師父對他來說是個複雜而矛盾之人,既懷思悔慈悲、秉承着得饒畫骨處且饒畫骨,饒過了紅豔這般;也殺伐果斷,刀指禍患。
灰窟在未來勢必有場惡戰,到那時紅豔沒了修皮草來源,又将何去何從。
結果想着想着陸雙行又頓覺不快,倘若不是師徒倆無意間撞破,紅豔就揣着灰窟這麽大一個秘密半句不言語。他忍不住瞥向紅豔,謝爵似乎看出了片刻功夫徒弟腦袋裏思緒已轉過十八彎,輕輕咳了聲,引回了他注意。
謝爵搖搖頭,陸雙行收回視線。
灰窟仍是燈火通明,師徒倆上次來是誤入,刀就藏在不遠處草叢中,難免心驚膽戰。這次有了紅豔帶着,反而好了些。洞窟內就是帶着面簾也并不引得側目,紅豔走在最前面,七拐八拐往深處走,謝爵跟上了些,低聲道:“這裏有多大?”
“大着呢,”紅豔微微掀開面簾,也低聲回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忽然又道,“你怎麽突然聽得真切?”
“不清楚,”謝爵苦笑着搖頭,“還不一直時好時壞的。”
陸雙行不急着跟緊他倆,慢慢在後面走,借着面簾光明正大打量四周。不時有骷髅與作富家小姐打扮的美人挽手從他身旁路過,不忘邊走邊回首瞧他,再咯咯笑着耳語幾句。骷髅面無皮肉,笑時上下牙噠噠撞在一起,着實恐怖。他本就身形利落,再拿帷帽一遮,平添幾分神秘,指不定他們是議論哪裏讨來一副好皮囊呢。
不知不覺,陸雙行已落下丈遠。回過神,謝爵正快步朝他走來,紅豔立在一旁的屋檐下等着。謝爵拉過他,輕聲道:“別亂走,看什麽呢。”
陸雙行點頭,反手抓住師父的袖口。
行至深處竟兀自別有洞天,洞內火光破不開茫茫青霧,一灘幽暗深水向遠延伸,只能隐約見得湖上仍有一嶼,幾盞燈籠點綴其中。潭水淨澈無波,岸旁泊着三兩只小舟。紅豔擺手叫師徒倆上去,自己娴熟地站在前頭拿竹篙撐開,一蕩蕩水紋漾向暗色深處,幾尾煞白的無眼魚卻逐水而來,圍着小舟啃噬舟底浮萍。
謝爵将手指伸進深潭中,水冷徹刺骨,涼得他差點一個激靈。那幾位煞白無眼魚忙不疊追過來,陸雙行騰地把師父手拽了回來。兩人動作稍一大,窄窄小舟一個翻騰,紅豔回頭惱道:“幹什麽,把我掀下去!”
師徒倆不敢再動,隔着面簾眼瞪眼看對方。
稍許,遠處傳來些“噔”“噔”撐篙聲,那聲音不緊不慢,由遠及近。師徒倆同時擡頭,一葉扁舟剛巧同他們的小舟擦肩而過。舟頭站着個瘦高的男人,同樣戴着幂籬、白紗極長,使他半個身子隐在其下,虛虛實實。他渾身也是素白,形如奔喪,腳後面卻又擱着個巨大的擔貨箱,黑漆木制,看着就沉甸甸的。兩片小舟一個向岸,一個向嶼錯開,蕩起的水波揉在一起難舍難分。謝爵轉頭注視着那人,紅豔倒是頭也不回,鄰快近嶼了才說:“那便是異鄉客。”
“看來沒人知道他自哪裏來了。”陸雙行悠悠接說。
“自然,”紅豔點頭,“謹言慎行方便活。他每月都來,只是并不能每月都帶來修皮草,得看你們趕巧不趕巧了。”
說話間三人上岸,陸雙行回手要扶師父,紅豔見狀嗤笑說:“他哪裏用你扶了,莫不是瓷做的,一碰就碎。”
陸雙行才懶得和他争辯,倒是謝爵難得嗆他一句道:“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