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院牆
這牛棚裏倒是沒什麽異味,一具皮囊頻繁經歷褪殼才容易引起腐壞,反而長久使用,皮囊、或者說屍首才不易腐爛。陸雙行再度翻進棚裏,矮身查看夏先生的屍首。其實仔細檢查,便能發現手腕與腳腕這些位置皮下已隐隐透出鮮紅色、像斑瘡似的。陸雙行與謝爵從前也見過幾次紅豔修皮,為畫骨所用的皮囊腐壞與一般的屍首腐壞不盡相同。皮肉先是變黑,而後轉紅,長久不修才會潰爛。紅豔用來修皮的是種聞起來很像草木汁液的東西、混合顏料而成,塗上以後皮囊并非只是覆蓋一層顏色,那些藥汁會漸漸融化進皮肉裏,使肌理完好如初,栩栩如生。
這具皮囊看起來最近才被使用過,卻又經歷頻繁褪殼,若畫骨真是所謂張寡婦,的确對得上。他想了想,反而不理解那畫骨既然已有張寡婦一張皮,為何還要再預備個夏先生。
陸雙行翻了翻屍首,玄刀不在身上,但分骨頂玄刀至今一把未少全部追回,想來是夏先生休沐時将刀留在了修刀房檢修。他啧了聲,總覺得有些反常。
另一邊,謝爵遠遠跟着錦緞,小丫聰明,先開始已問出了張寡婦家位置。既不偏也不同鄰裏擠在一起,門口土牆上曬着幾件男人的衣服,不知是否故意挂出來的。謝爵隐在暗處眼見錦緞徑直走進張寡婦的院子裏,沒一會兒院牆裏“呀”了聲,張寡婦的聲音傳出來,“你是誰家的小丫頭,怎麽自己亂跑?”
土牆不高,差不多能窺見張寡婦的半個腦袋,模樣還算俏麗,此時正低着頭同錦緞講話。錦緞的小個子完全被藏在牆後面,也不知比劃了什麽,那張寡婦又驚又慌,說道:“你不會說話?從哪裏跑來的——”
說話間錦緞拉着張寡婦的手從院牆後出來,讓謝爵能看到情況。張寡婦看看四周,又俯身看了看衣着不俗的錦緞,有點回過勁兒來,試探着問說:“是和家裏大人走散了?”
錦緞忙點頭,張寡婦了然,又問說:“家是城裏的?”
錦緞再次點頭,又指指自己嘴巴,做了個端碗喝水的動作。張寡婦皺着眉想了想,扭身進屋,看樣子是倒水去。
她一走,錦緞眼睛立刻對上遠處的謝爵,兩人眼神交換,錦緞兩手一壓,意思是稍安勿躁。不多時,張寡婦從屋裏出來,給她端出一碗水。錦緞噸噸噸喝完了,張寡婦才搔搔頭,自言自語說:“這怎麽辦呢,我帶你找村長去?”
張寡婦把碗接過來,蹲在錦緞身邊,“你家在哪座城?知道家裏大人是做什麽的,姓甚名何?”
錦緞點點頭,張寡婦又嘆氣,“可你也不會說啊。”
正是吃飯的空當,倒也沒人出來看熱鬧。張寡婦望着眼前的“燙手山芋”不知該如何是好,謝爵在暗處打量着,一時也不好判斷。畫骨替換非親非故之人,要辨別難上加難,他這些年來是練就了超常的直覺,可現下裏也偏生就沒有那股“直覺”。
錦緞拉拉張寡婦的手,張寡婦頓了下,反應不大,任由她抓住了。見狀,謝爵從暗處快步走出來,邊走邊焦急喊道:“小被兒——”
錦緞眼前一亮,立刻轉向他那邊,手卻仍然沒有松開張寡婦。張寡婦略帶茫然、也順着謝爵過來的方向看,待對上臉,她不由想往牆後躲。三人此次是出來玩,自然穿的便裝,但謝爵仍難掩不俗貴氣,張寡婦自覺不便,奈何他走到跟前了錦緞才松手,躲也躲不及了。
謝爵和錦緞配合默契,在她眼前上演一段“久別重逢”,張寡婦略顯尴尬,在旁邊附和說:“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謝爵本想把錦緞抱起來,撈了一把根本沒撈動,只好不動聲色又松開,轉而連連沖張寡婦道謝。張寡婦擺擺手,“謝什麽,不過給碗水喝,多禮了。”她說着虛指指屋內,“家裏爺們兒不在,不留你們喝茶了,快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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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爵說着要摸出碎銀再謝,他摸了下袖帶,這下呆住,錢袋子在徒弟身上!
張寡婦看出他的窘迫來,又是擺手,“快請回吧,我也回了。”她說着轉身進屋,留下一個後背。畫骨致命之處正在後背上,像是真毫不設防。
錦緞擡頭看看謝爵,謝爵眯縫了下眼睛,輕輕搖頭。
一大一小返回牛棚,陸雙行坐在木欄上等着,一眼就看出事情不太順利來,問說:“怎麽?”
“錢袋子在你身上。”謝爵嘆氣道。
陸雙行頓了下,摸出錢袋子,自裏面倒出幾塊兒碎銀,“找這個?”
謝爵點頭,接過來抛了一下。拿上手便能發現這幾塊兒“碎銀”異常沉,若是不知情貿然接過,手必定得往下墜一下兒。畫骨力超常人,猝不及防拿到手可能掂不出來差別,算是個探探虛實的小伎倆。
“不行咱們就只能在這兒蹲守幾晚看看,”謝爵看向錦緞,“馬車太大,得窩草叢了。”
錦緞點頭,陸雙行慢悠悠道:“我倒沒意見,只是段叔恐怕要給我們氣死了。”
謝爵笑笑,“事出有因嘛。”
一行三人找了個避風避陽處窩好,錦緞趴着草叢上沒了那副冒失樣子,她本就是個啞巴,此時顯出些超出孩童的安靜來。謝爵忍不住拍拍她腦袋,低聲道:“現在倒是有幾分你雙行哥哥小時候的模樣。”
錦緞又坐起來,拿手比劃。陸雙行在一旁看懂了,接說:“不成,畫骨褪殼換皮時最脆弱,何必把夏先生藏起來費那個勁。”
錦緞想想也是,點點頭又趴下,三人不再交談。
骨差是善于蟄伏在暗處的。耐心等待着非人之物現出端倪、漸顯馬腳,而後一擊即中,把被竊取的皮與骨還于安身之土。漫長的等待陸雙行經歷過無數次,也便不覺煩躁,他忍不住悄悄看向師父。謝爵背靠林木席地而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遠處牛棚,像是把已出鞘的刃。他身旁,錦緞手裏翻着那把鐵匕首,抽出又回,淩空只有抽刀時的铮铮聲。
天色漸沉,冷意自地皮上溢出,牛棚的輪廓亦開始模糊。輕便衣裳裹不住寒氣,陸雙行湊近了些、挨着師父,驀地想起三人一天沒吃什麽東西。他更加貼近謝爵,輕聲道:“馬車上有幹糧,我去拿點過來?”
謝爵應說:“好,快去快回。”
目送他起身離開,謝爵出了口氣,小徒弟适才依偎在自己身邊時好似還是那個像錦緞似的小孩,豈料恍然在起身的瞬間悄然長成,身姿矯健。
一刻未盡,陸雙行行色匆匆自樹林背後回來了。他俯身一手按在師父肩頭,蹙眉道:“那個貨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