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守得雲開見月明
顧淺還是坐在藤蘿架下,這會兒已經半夜了,四五月的夜風帶着點江南特有的水汽拂過來仍是微涼,他是鬼,本就對冷熱不太敏感,依舊坐在搖椅上輕輕的一搖一晃。
顧淺睜着眼,視線卻不知道落在了哪兒,只是在發呆。
從前的每一個晚上,他都是這麽過來的,聽風的聲音,聽各種各樣蟲子的叫聲,或者聽一朵花是如何盛開又如何凋謝的。習慣了也就不覺得寂寞,只覺得越聽越安靜。
可打什麽時候,到了晚上總習慣先去偷偷看一眼那人睡了沒有?然後悄悄離開,整夜裏便只想着那人的樣子,連聲音都聽不進去了。
一會兒沒望見,就開始心慌,心上似乎缺了個洞,怎麽也填不滿,一刻比一刻更空。
更鼓響過三遍,可是林白還沒有回來。
顧淺知道林白這是在和他鬧脾氣,越想去安慰解釋,越是忍着,睜着眼放空了自己才覺得好受一點兒。
林白回來的時候已是子時過了一大半,顧淺聽見聲響想裝作已經睡了的樣子,卻在聽到那人輕輕喚了一句“顧淺”後急急忙忙從院子裏跑了出去。
林白整個人迷迷糊糊,臉上泛着些醉酒後的紅暈,望見顧淺跑出來,就整個人沒骨頭是的往他身上靠。
顧淺伸手去扶滿身酒氣的林白,林白勾着他的脖子半個人都靠在了顧淺的懷裏,打着酒嗝笑道:“顧淺。。。呵呵,你知道麽,今個兒去的那個窯子。。。叫什麽來着。。。裏面的姑娘一個賽一個的漂亮。。。”
“難受麽?”顧淺不去理會他的胡言亂語,扶着人靠坐在床邊,一邊取了塊帕子擦他的臉一邊關切的問道。
“不難受,舒服着呢!”林白揮開顧淺的手,自顧念叨。
“那些姑娘好看是好看,可我一個沒要。。。哈,你一定猜不到。。。”說着輕薄的摟過顧淺的脖子,輕聲道:“我挑了幾個小倌兒,聽說和男人弄那事兒更快活,我就挑了幾個,有一個長的和你特別像。”
帶着酒氣的話一字一句拂過耳邊,顧淺只覺得舌尖一陣發苦,末了,卻還是打碎了牙往肚裏吞,他把林白摟着他脖子的手拉到一旁,應道:“恩,我知道了,別鬧了,我給你擦擦好不好?”
“不好。”發起了酒瘋的人格外難纏,一只手又搭了上來變本加厲的開始撕扯顧淺的衣服。
顧淺皺起了眉頭,卻還是聞聲軟語的勸着:“林白,林白,你看清楚,我是顧淺,是。。。鬼。。。呵~你可別又把我當成了那勾欄苑裏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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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話說到這裏,林白忽而覺得自己清醒了,他頹然地放開了懷裏的人,一個人慢慢蜷縮到角落,低着頭不去看顧淺。
白衣的鬼站在床邊,衣衫淩亂,一雙眼裏不再是方才的隐忍和寵溺,只有慌張。
“對不起,我忘了,你不喜歡這樣。”林白朝着顧淺眨眨眼,眼神近乎純真:“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顧淺輕輕摸摸林白的臉:“不鬧了,好不好?”
“做什麽不鬧?”林白笑着反問。
“我都不怕什麽人鬼殊途,拼了命的一門心思喜歡你,讨好你,你卻總擺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給誰看?”
“還是你已經習慣了?看我這麽死纏爛打的,很開心是不是?”林白擡着頭看着顧淺,話一句比一句歇斯底裏,眼裏邊兒還是一片懵懂,像是什麽都不明白的樣子。
顧淺雙眼放空,徒勞的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能說什麽?說林白我從來便不忍心糟踐你?我喜歡你?說林白你說得對,我就是喜歡這麽吊着你,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哪一句都不對。
死了那麽久的鬼,以為自己已經無情無欲,可在遇到林白的時候,心裏面卻又被種下了一棵情愛的種子,然後蔓延出無數藤蔓,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他的一顆心,所有的感情一滴不漏都給了那個叫林白的人,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可最後卻發現自己連個回應都不能給那人。
人鬼殊途,生了情欲,本已是大錯。所以一句都不能說。
等了半晌,仍是死一般的寂靜。
林白覺得自己身上的熱量随着這片寂靜在一點點流失,直到一片冰涼,“顧淺,你究竟當我林白是誰?我是人我有心,別人對我太好我會忍不住問一句自己何德何能讓別人如此待我。你一個鬼,憑什麽。。。”
林白的聲音帶着細微的顫抖,卻還是兀自說着。顧淺看着那個瑟縮的身影,覺得心疼,他很想去抱抱他,可他不敢,他怕抱住了便再也舍不得松手。
“看着我一點點被你誘惑一點點沉溺覺得很滿意是不是?對啊,你成功了,現在我一刻不見到你就心焦的發瘋,會忍不住想你在哪兒?你在幹什麽?你會不會對別人也這麽溫柔這麽好?”
林白的聲音開始帶着點哭腔:“我總想着,你會對着我笑,會做什麽都陪着我,我回來你會纏着我和我說話,是不是因為我在你眼裏是不一樣的。所以我也努力的讨好着你,盼着哪一天你能和我說一句,‘林白,我也喜歡你。’可原來,一切都是我多想了。”
“怪我自視過高,拼得頭破血流也想要一個結果,卻忘了自己不是你這樣的鬼,冷心冷面,無情無欲,更不是胡小離那樣的精怪,再怎麽修煉也沒有九條命,僅有的,也就這麽一顆人心。”
“你走吧,求你別來招惹我了。”林白朝着顧淺輕輕擺擺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顧淺的嘴唇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大概自己真的錯了,明明為了他好,可最後卻為什麽會變得兩敗俱傷?
白衣的鬼一步一步的慢慢走出去,每一步都覺得像是踩在刀尖上,疼的渾身發顫。
仿佛剛來蘇州的時候還是一片冰天雪地,一個晃神,春天都快過了,連綿的梅雨又開始一日不停的下着,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檐角滴滴答答的雨水滴落聲還是一刻不停。
林白看了眼窗外,忽然想起那天帶着顧淺第一回出去,也是這麽個下雨天。
他揉揉因為宿醉而發漲的腦袋,呆愣愣的看着外邊兒的雨。
接着四處望望,下意識地喊了聲:“顧淺。”
“滴答,滴答,滴答。”
回答的只有雨聲。
林白垂下了眼,昨夜裏的事情,一字一句的開始浮現,他後悔了。
天底下從來也沒有我喜歡你,你就一定也要喜歡我的道理。就像你歡喜的決定明天要約上二三好友出去踏青,第二日确是一場傾盆大雨,天注定的事情,尚且如此,人情又有什麽因果可談?
他知道自己無理取鬧了,卻不知道怎麽補救,折了根桃花枝在手裏,揪一朵花,喊一句: “顧淺。”
“顧淺,你理理我啊。”
“顧淺?”
“滴答,滴答,滴答。。。”
回答的只有雨聲。
心裏面又忍不住開始覺得不甘:“我欺負你了,你這麽躲着我?”
“滴答,滴答,滴答。。。”
“我。。。”
“真這麽不想見我?”
“滴答,滴答,滴答。。。”
“那我走了啊,不煩你了。”
“滴答,滴答,滴答。。。”
回答的仍是只有雨水的滴答聲。
林白把花枝一折,賭氣似的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
白衣的鬼從原來林白蹲着的地方慢慢現出了身形,拾起那條迎桃花枝,劉海擋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表情。
雨又開始下了,滴答,滴答,滴答。
顧淺擡眼看看天,雨落在他的嘴角像是流了淚。
他伸出手慢慢擦掉,忽然腳步淩亂的向外跑去,走到門邊兒卻只見林白的身影隐沒在了巷角處。
顧淺倚靠在門邊上,喃喃道:“林白,傘。”
望眼欲穿的看着那一條小巷,卻連一步都不敢再跨出去,離開了那個人,自己與這人世便失去了所有聯系,屋裏面是自己的一方天地,屋外邊是一步都不能涉及的人世繁華。
顧淺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這麽的無能為力,他甚至不能跑出去追林白一步,只能站在這裏等他回來。
雨還在連綿的下,一路從清晨滴到了深夜。
白衣的鬼從門縫裏露出一雙凄惶的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外邊兒。
紅衣白裙的姑娘撐着把繪着海棠的紙傘袅娜而過。
頑皮的孩子一路小跑過去,踩起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水花。
避雨的鳥雀在屋檐下盤旋又盤旋。
可是,唯獨沒有那個叫林白的人。
他真的走了?
時間的流逝第一次變得這麽漫長,理智告訴自己,這對誰都好,可心裏卻是一陣又一陣密密匝匝的疼,像是一千根針淬了火往身上紮。
顧淺覺得自己輸了,輸的一敗塗地,貪欲在心裏瘋狂的肆虐,撕毀了所有的理智和忍耐。
人鬼殊途怎麽了?
只要他留下就好了。
清晨出門的時候雨才堪堪停住,接着又開始斷斷續續的下,到了傍晚,卻下得更大。
林白看看外邊兒的雨簾,想回去,可又不想回去,坐在書堂裏被魇住了似的看着外邊兒。
剛看完學生作業的老先生剛走出來就看見了坐在書院裏的笨學生。
“怎麽不回去?”
林白怔愣了一下,“沒帶傘。”
“我送你回去?”
林白低了頭:“不了。”
老先生捋了把胡子,若有所思道:“還是為了上次的那事兒惱着。”
林白的頭埋得更低:“是。”
“我說嘛,怎麽下雨天的不回去。”老先生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哪家的姑娘這麽難糊弄?上回不都教你了嘛,別擺架子使點心思不就行了。”
“我快沒架子的成別人腳底下的那塊泥了。”聲音悶悶的。
“哦,這樣啊。”老先生大手一揮:“那就不要了,換一家!大丈夫能屈能伸,還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不成!犯不着為了點風月之事丢了節氣。”
林白擡頭,委屈的說:“可我真喜歡他。”
老先生拍拍自給兒學生的頭:“急什麽。我幫你想想法子。那姑娘真的一點兒都不喜歡你?”
林白想了一會兒,不确定的一句:“可能,大概,有一點點的喜歡。”
“那你就使個釜底抽薪之計,跑去和她說,要一刀兩斷,看她急不急,我和你說,這姑娘家有時候就喜歡擺着架子讓你去追,你不要了,她要有一點喜歡你,肯定和你急。她要是急了,這不就好辦了?”
林白拿袖子擦擦臉:“真的?”
老先生板起了一張臉:“先生什麽時候騙你們了。”邊說邊遞出了手裏的傘。
林白慌慌張張的站起來,朝着老先生做了個揖,接過傘就外邊跑。
林白撐着把油紙傘一路往家走去。青石巷陌,人影稀落,檐角雨滴斷了又續,一把繪了幾枝梨花的紙傘在此間穿行。
一路小跑着到了住處,卻發現門虛掩着,輕輕一推門便開了,白衣的鬼從門後現出了身形,衣裳濕透,滿身狼藉,慢慢擡起頭,一雙倉皇的眼在看到自己的時候瞬間笑成了一彎新月,輕聲道:“林白,你回來啦。”
一個簡單的笑,像是一片桃花落入了一池春水,平白擾起了千層漣漪。
那個鬼在等自己回家。
單單這麽想着,一切原本都想好了的說辭就都被堵了回去,什麽釜底抽薪,什麽一刀兩斷,全都荒唐!
林白只這麽站着,輕輕回了句:“回來了。”
清清淺淺的三個字,和細雨一樣落進了顧淺的心裏,萌發出了一種難以壓抑的欲望,那就再貪心一點好不好?
“以後也不會走嗎?”顧淺的眼裏有着期許和盼望。
林白的腦袋一時轉不過彎,反問道:“你當我走了?”
顧淺老實的點點頭,期期艾艾的看着林白:“別走了,好不好?”
釜底抽薪?
還挺有點意思的。
林白忽然想逗弄一下顧淺,可脫口而出的确是:“你還想我能到哪裏去?”
顧淺就伸出手抱住了林白。
遠處的人語聲,雨水落下的滴答聲,一下子全都不存在了,林白的耳邊只有一聲又一聲從自己胸膛裏傳出的連續不斷的心跳聲——“砰”,“砰”,“砰”。
像花朵盛開時的聲音,一個飽滿的花骨朵兒,吸足了陽光雨露,然後在某一個清晨,瞬間“砰”地一聲綻開,剎那間描繪出一片桃紅柳綠。
林白忽然想到了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