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第16章 【四】畫

【四】畫

其之六

邱非恢複意識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自己屋裏，夜半的烏雲已經散去，月華透過隔窗落在地上柔和了屋裏的線條棱角，也柔和了那個扛着千機傘立在窗邊的人。

“師……師尊……”新嘉世的年輕掌門幾乎連滾帶爬下了自己的床榻，晃眼看去，那幅惹了事情的畫正恹恹地攤在書桌上，四張鵝黃的符鬼鎮在畫紙的四角，睜大了詭異的眼睛将那一片氤氲在畫紙上的紅光一點一點吸進體內，看着那眼珠子懶洋洋轉着的樣子，倒像是正在吃着什麽美味佳肴一般的模樣。

葉修的指間正托了那支銀煙杆，袅袅升騰一縷薄紗，紙一般毫無血色的削薄唇邊緩緩溢出灰藍的煙霧來，伴着月色有幾分不似凡人的意味。腳下也不見得有什麽動作，身子卻迅速移到了邱非身邊，擡手扶住了邱非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淺色的眸子幾乎要透明了一般似笑非笑。邱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惱了，只得惶惶不安地低下頭去，眼睛卻又好死不死盯在了葉修踩在木屐裏、幾乎要反出光來的赤足上，下一刻火燒眉毛地移開了眼睛，讷讷地不敢吭聲。而葉修則托着煙杆吞雲吐霧半晌，沖着邱非笑了起來：“小邱非……可是喜歡哥嗎？”

在年輕一代中風頭絲毫不比其他人遜色的青年人身子劇烈一顫，膝蓋幾乎撐不住身體當即就要跪下，然而他師尊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只是笑着也不說話。那幾乎是将所有掌控在手指間的笑容看得邱非心裏發毛，良久後點點頭，低聲卻絲毫不容錯聽地開了口：“我……喜歡師尊。”是“喜歡”，絕對沒有錯的“喜歡”。

少年人們總會在特定的時間裏崇拜着那些有着盛名的誰誰誰，這一點邱非也不例外。然而年齡的缺失總會讓人把“崇拜”與“喜歡”混雜在一起，只是好在邱非還沒有搞錯這兩者的區別，他對于葉修也許曾經只是崇拜而已，然而現在卻早已變了質——他認識葉修的時間太早，在所有人都只看到了那個持着卻邪的人偶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真實。

看着眼前和自己身高相差無幾、甚至還要再高上那麽一些的徒兒老老實實地低着頭的樣子，葉修卻忽然想起了那個來自輪回的青年，忍不住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邱非的頭：“你啊……如果當初你能夠再早知道一些，說不定在離開嘉世的時候……哥，會帶着你一起走吧。”只可惜當初墜下落雁崖的時候，這位鬥神的心中只剩下一片虛無，甚至連被他視如親生妹妹一般的蘇沐橙也不在心中，又哪會想得起邱非這個拜入自己門下不過五六年的小徒兒？——這世間哪有後悔藥可以吃，當初的一念之差，現在卻已經是毫不相近的兩條路了。

邱非只乖乖站咋葉修面前，也不說話。

“你啊。”葉修最終只是在邱非的額頭上彈了一下，不輕不重，也找不到什麽更深的含義在裏面，難得沒有撐着傘的千百不知道應該在說些什麽，而後輩則是顧忌着什麽沒有說話，兩人一時間的無言讓整個屋子都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沉寂當中，直到邱非的喉結上下動了動開了口，那口氣竟像是耗盡了他一生的勇氣：“師尊，可以……吻您麽？”

看着邱非那幾乎不抱什麽希望的複雜眼神，葉修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算了，就當是提前支付個獎勵吧給他……

這個因為自己的執念讓畫妖有機可趁的青年，經歷了這一次之後應該會更加堅強了吧，從今以後，他就要帶着新生的嘉世一路走下去了。他說，師尊所締造的王朝便由他來繼承，即使那時已經被遺棄的空殼，也不會抹去他曾經屹立不倒的輝煌。而葉修也不得不問問自己——自己所信任的，究竟是“嘉世”，還是邱非這個人呢？

答案于葉修而已，其實從來不用想的太多——只是他依然希望這個認真的孩子不僅僅要複辟自己的王朝，也能創造自己的傳奇。

等葉修從房間裏出來，便發現了蹲在門外的輪回槍王，俊朗的青年雙目放空地背對着門蹲在柱子邊，那背影怎麽看都像雨天的時候丢在路邊等着被人撿回去的小狗。被自己腦子裏的想法都笑了，葉修迅速收斂起自己一身的氣息，蹑手蹑腳走了過去，擡手用千機傘的傘尖抵上了周澤楷的後心，故意捏尖了嗓音：“莫動！”

果然槍王的身形瞬間便僵住了，下意識便将一只手放在自己肩上，幾聲輕微的機簧響動之後一支約莫只有拇指長短的金色弩矢便尖嘯着沖着葉修的面門而來。散人嘿嘿一笑，速度驚人地反手撐開千機傘一擋，只聽得“叮”的一聲，那只小小的弩矢便掉在了地上，千機傘卻半點痕跡也看不見。而與此同時槍王在感到自己背後那個尖利無視撤去的同時身形暴起，手腕上穿心弩猛然展開了雙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指向身後之人，只要那根絲弦一動便能直接射穿眉心。然而下一刻周澤楷便吓得趕緊放下手，一臉狼狽地收起了手裏覆蓋着火焰流紋的“荒火”，結結巴巴地看着眼前托着煙杆微微笑着的人試圖解釋剛才的行為：“前……前輩……我……抱歉……”自己果然還是學藝不精，居然沒能感受出這是前輩的氣息！

好笑地看着眼前窘迫到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的高大青年，葉修終于決定放過他：“哥的事情完了，怎麽樣小周，一起走呗？還是說你有事情要找小邱非？”

“我、我……沒……沒有……”青年急急忙忙道，生怕被前輩丢下。葉修把銀煙杆放回袖子裏，一手撐了千機傘：“走吧。”周澤楷愣了愣，乖巧地點了點頭。

月華在他們身後的石板小徑上蜿蜒着灑了一路，葉修那件花哨的衣衫上打翻了染缸一樣濃墨重彩的色彩被月光掩了去，只留下一點點隐約的輪廓來。周澤楷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一臉的糾結，良久後垂頭喪氣地伸手抓了葉修的衣袖：“前輩對不起。”一口氣冒出來的五個字居然沒有吞吞吐吐，流利得不像是他說的。

年長的人回過頭，平日裏一貫嘲諷笑着的面孔被月光柔化，看上去有些疑惑：“什麽？……哦你說剛才那個？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我也是在逗你。”

槍王搖搖頭：“不……是，之前，妖……”他想說的是那個畫妖，那個畫妖在攻擊葉修的時候自己并沒能幫上什麽忙，反而因為一時的莽撞而讓前輩一度遇到了麻煩——先前跟着前輩過來的時候，小顏也想過來，卻被用“鬼氣沒有褪幹淨”又不會武的理由拒絕了，而自己這個會武的呢，不照樣也給前輩添了麻煩？

大概是因為沒有江波濤在，葉修花了點時間理解後輩的意思，“呵呵”一笑：“無所謂，反正那東西本來就不是尋常方法可以對付的——倒是你，我在入侵他的精神的時候他不會沒有攻擊過我的身體吧，我也要多謝你照顧了不是？如果是別人，哥才不敢這麽放心就把後背交給他——行了回去吧，哥還等着吃小江和鬼丫頭的夜宵呢。”

周澤楷看上去很開心，葉修幾乎覺得自己在他身後看到了搖搖擺擺的尾巴。下山後再往前走一陣子，便能看到輪回一幹人等下榻的客棧，葉修卻忽然轉回了頭來去問周澤楷：

“哎對了我說小周啊，兩個月後就是論劍峰的問劍大會……你們輪回勝了兩次大會，現在風頭正盛，應當是會去的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