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門
【二】門
其之一
“卻說那一日在嘉世山莊!”“啪”的一聲,那看起來與耗子頗有幾分淵源地說書先生将手中紙扇一合,眯了眼睛道,“那鬥神‘一葉之秋’将手中一杆卻邪舞得那是虎虎生風,圍上前來的宵小之徒進不得半步!然猛虎不敵群狼啊,且不說陶軒手下也确有些個好手,雖是不敵葉秋,也是有些名聲,而同去的也還有那號稱‘暗無天日’的劉皓!唉,真要硬拼也不過是徒增殺業罷了(liao)~葉秋便将那神兵棄于腳下,仰天而笑道:‘世人道一葉落,卻不知我這一葉落下,天下又會是怎樣萬裏楓色!’言罷往後一仰,竟直直墜下那萬丈懸崖!嗚呼,可憐一世英雄就此殒命,天妒英才,蒼天無眼啊!”
下面有聽書的人一臉憤恨又間或是拿了袖子拭淚,那說書人将手裏醒木一拍,轉頭又作戚戚神色:“唉,也不知嘉世那邱非少俠失了恩師,卻又是如何難過呢……”
“哎呦喂這還真是有趣啊,哎老韓,你說這說書的怎麽不去寫話本?我跳崖的事情他說得像是親眼看着一樣?”不遠臨窗的一張桌上擺着好些上等菜式,其中面容尋常一人笑容懶散,一身花裏胡哨的衣袍穿着還嫌不夠惹眼,眼角用不知什麽點了個鮮紅的翹角,手中筷子上的白水煮肉蘸了辣醬,顯出極鮮豔的顏色來,“我怎麽就不記得我當初竟然說過這麽有文采的話來?”
對面那人一身黑色勁裝,手上用白色布條纏了一圈又一圈,面目嚴肅,頗有一派大将之風,聞言擡頭,正見着那人一塊水煮肉進入了口,皺眉道:“他就是吃這碗飯的不是——食不言,寝不語。”言罷卻又想起這人慣常都是這樣,忍不住将眉頭皺得更緊,原本就嚴肅的面容再這樣一板,周圍幾桌的人幾乎都險些膝頭一軟跪倒大喊饒命,就差把銀錢雙手奉上了。
“啧啧啧,老韓,不過區區幾月不見,你怎麽快和那石不轉一個德行了,”伸手拿了銀質的煙杆正想點上,卻被對方劈手奪了去:“葉秋。”“是葉修啊,韓文清,又不記得了?”
場面忽然冷了下來,不遠處說書先生依然在唾沫橫飛着鬥神一葉之秋的故事,活生生把個好好的人說成了神。兩人一時間無言,各自又低下頭去夾菜,筷子撞在一處的時候愣了愣,曾經的“鬥神”首先放下了筷子:“說來那‘石不轉’……是藥王谷門下高徒吧,樂樂離了百花谷投了你霸圖會,當真如虎添翼……啧啧,這江湖上風雲莫測,一年後可還有我一介散人之位?”
對方知道他這話只是在說着玩玩,在喉嚨裏哼笑了一聲,一口酒下去,端起了正色,眉眼肅穆,那氣勢怎麽看也不像個江湖人,倒像個在沙場上浴血多年而歸的将軍。随即,人稱“拳皇”,執掌霸圖一會精良,以“大漠孤煙”之名在江湖裏闖蕩的韓文清放下手裏的木筷,濃黑的鳳目直視眼前沒個正形的蒼白男人,刀刻一般的嘴角竟露出一個笑:“葉修,我等你回來。”
“……呵,”葉修也沒說什麽,這兩人做了十年的對手,有些事早已不用再以語言溝通,他看着手邊杯中褐色茶汁倒映出自己那張蒼白的面孔,片刻擡頭,“……飯錢誰付?”
冬日的清晨,夜裏剛落過一場雪,地面一片潔白無瑕,瞧在眼中煞是可愛。不遠處的湖面上飄着一片一片的小小冰淩,在陽光下有些耀眼。
陳果在自己房中收拾好了儀容,随意将長發挽了挽便下了樓,讓幾個跑堂的小子擺好了桌子椅子,又把酒幌子支棱起來,這便開了門——這家名為興欣的客棧坐落在西湖邊,有吃食也能喝酒,還能住店,是以生意向來不錯,只是最近也不知道為何來了許多修道人。來了就在這裏點上一頓素齋飯,又或者要了茶要了點零嘴便一坐一兩個時辰,只望着湖面。
這些道人或者術士就這麽坐着,有人問話也不也不開口,但往往是坐一兩個時辰之後便有些愁苦地起身離開了,而離開前還不忘給陳果多一份茶錢,也不說是做什麽的,便自行離去。
大約是覺得好奇又苦于沒什麽事兒可說,有人便嚼起了舌根,說是湖裏有個妖怪,這些人大約是想收了他,卻道行不夠,來這兒觀望一陣子後還是自個兒回去了。
這些話陳果不是沒聽說過,不過這姑娘也不一般,爹曾經是縣衙武教頭。她自小習武,雖沒能成什麽大氣候,不過這膽兒倒是比一般的姑娘家大了不少,又因為這兒本就算個好地界,有不少說得上名字的人有點來往又或者直接在這裏住過幾日,也自然不多不少落了交情,沾染了些江湖氣的陳果更是不比一般的姑娘家。她聽說湖裏有妖怪,那是半點也不怕,只擦着手裏一把精巧的玄鐵手弩,白淨的面孔上冷笑着道:“姑奶奶在這兒開店這麽些年頭還真就沒見過妖怪,他若在湖裏安安生生過着便相安無事,若是要起來鬧出個什麽名堂,姑奶奶也不會怕了他!”
而陳果手底下那幾個夥計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大約是跟着這麽個脾氣潑辣但心眼很好的老板娘幹了些年頭,也不是什麽肯忍氣吞聲任人欺負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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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這日子還是這麽相安無事地過,直到這一年,初雪方晴的這天。
其實這一日也無甚不同,早上只有附近幾家(也不是特別近,陳果的客棧算是獨門獨戶一家,還是爹娘在世的時候修的鋪面)做生意的來吃個早飯,吃完了回去再懶洋洋地開個店,反正沒幾個人來光顧,曬着太陽權當歇息歇息,冬日生意自是比不比過尋常,即使有來看景的也多是往堤上去了,沒多少會來這邊晃悠的。陳果和相熟的客人打了個招呼,便倚在門翻起了賬本。
過了晌午,店裏只有幾個坐在樓梯口子上打瞌睡的夥計,陳果有些迷迷糊糊地趴在櫃臺上,手邊擺着個繡花的繃子插着根針,眼瞧着一頭便要栽進夢裏。偏偏這時候卻來了個男人,一身花衣裳背着黑木箱還撐着把傘,托着根煙杆子吞雲吐霧地杵在店門口,冷不丁開口便是一句:“诶我說老板娘啊,你這裏不太幹淨啊,打不打算找人幫你做一場法事驅驅邪啊?”
若是換了他人,指不定就讓夥計給轟出去了,但這人卻不知怎的開口便有一股篤定,雖然臉上笑着卻沒入了眼睛去,嘴裏像是說着笑,不像是在鬧着玩的模樣。
還沒等陳果開口回他,店外倒是有過來個人搶先說了話:“這是哪兒來的騙子,竟到果果家裏來了?”聲音冷脆,卻是個姑娘,一身漂亮的淺色衫子舉手擡足間有暗色雲紋閃現,足見價值不菲,一頭青絲及腰卻只用一根發簪草草挽了,一條走着玄鳥紋樣的紅色戰矛拎在手裏,眉眼帶了些尋常姑娘沒有的煞氣,看樣子倒是店裏的熟客。
“這戰矛……是‘寒煙柔’吧,姑娘原來是唐書森唐大人的女兒——當真是巾帼不讓須眉——只不過”那人轉頭看了過來的姑娘,打了個哈哈,打量着那一柄戰矛啧啧兩聲,“東西是好東西,人可還要練練——老板娘,可還有多的天字號房?我住五天。”也不管小姑娘氣得紅了臉,進了門,将幾塊碎銀子遞了過去,“葉修——口十葉,修身養性的修。”
……原來這人不是來招搖撞騙的?陳果略有些訝異,還是接了碎銀子往帳簿上寫了幾筆,扭頭朝後院瞧了幾眼又轉了回來:“客官是住樓上還是後院?——後院要比樓上暖和些,但樓上能看到湖……”“樓上能看到湖?那就住樓上好了,”叫葉修的男人截了陳果的話頭笑,“我這人別的喜好沒有,就喜歡看得遠的地方。”
幾個跑堂的早醒了,這會兒瞧着老板娘和客人說話也不知是不是該上去,直到陳果偏了頭道:“哎那什麽,你們幾個別懶着啊,誰去廚房燒點水,客人說走了遠路要洗個澡!”
那客人順着陳果的話還接上幾句:“啊小二哥,那洗澡水能勞您送到我房裏麽,就是天字三號那間屋,沒坐上馬車只能走了這好些路,實在是不想走這幾步了……哎呦可累死我了……”說着活動了幾下肩膀嘎噠響了幾聲,聽上去有些吓人,自顧自拿了鑰匙上下抛着,撐着傘就上了樓梯,腳踩在木階上嘎唧幾聲,倒像是他那箱子有多重一樣。
“好嘞!”跑堂的嘴裏答應着手腳麻利跑去廚房燒洗澡水,上樓的人頓了一頓腳下的步子,忽然笑了起來:
“啧啧,得虧我來得早……幸好,門還沒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