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妃!”春草覺察到崔茵單薄纖細的脊背在輕輕發抖,趕緊将被子替她蓋上。
她自小跟在崔茵身邊服侍,知道自家小娘子雖然生得嬌柔殊美,骨子裏卻極為倔強要強,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傷心失落的模樣。
她一時沒了主意,小娘子父母皆亡,本就是崔家拿捏在手裏的孤女,如今李承璟又如此絕情,難道往後真要認命,被關在別院無名無份一輩子嗎?
“春草,我不要留在這裏。”
崔茵抓着她的手,搖頭道,“他想将我囚在這裏一輩子,不可能。”
三年前,她已經為了病重的阿娘向崔家妥協過一次了,如今阿娘早已不在了,除了如今不在身邊的幼子阿珩,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能讓她妥協退讓的人了。
便是為了阿珩,她也絕不做外室。
春草喃喃道,“可是,她們說,小娘子是頂替了五娘子的名義嫁過去的……”
後半句話春草說不出口,慘然地望着崔茵,“我們該怎麽辦啊……”
是啊,她替崔瑩遠嫁豫章,崔家人悄無聲息地将崔瑩送到了別處,這些年定然沒有在建康露過面,外人也不知道內裏的真相。
既然如此,崔家到底是看重門楣名望,絕不可能讓她攪亂這一局棋。
天蒙蒙亮了,一夜大雪,天光映襯着薄薄一層積雪,泛着刺目的白光。
院子裏一棵虬結的棗樹,粗大的枝幹與光禿禿的斜枝上積滿了雪,春草剛打開窗子,就見那低矮的一條樹枝上雪落了一半,再定睛一看,一個侍女探出頭來張望,冷不丁被發現,撒腿就要跑。
“站住!”
春草追出去的時候那侍女一腳踩滑,跌在了地上。
崔茵聞聲趕來,打量了一番那侍女,是個眼生的,不像是從豫章跟來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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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指使你來的!”
那侍女不肯說話,崔茵幹脆坐在了一旁的木廊上,“你若不說,便一直在雪地裏跪着,若是凍壞了,可不知指使你來的人會不會心疼。”
侍女猶豫了半天,唇瓣翕動,像是在擔心什麽,半晌也沒說出背後指使。
崔茵早就沒了耐心,李承璟大可不必用這樣陰私的手段監視她,除了崔家人還有誰?
她俯身靠近,看着侍女的眼睛。
那侍女不知是被凍傻了,還是被面前美人冰冷的眼神吓到了,一時間愣住,只聽她在自己耳邊說,“你回去告訴盧嬷嬷,王妃的位子我不屑與五娘子争,但世子是我的骨肉,誰都別想搶走我的孩子。”
依照盧嬷嬷的謹慎,這小侍女将自己的話帶回去,必定立刻給崔大夫人報信。
崔茵知道,明面上李承璟要仰仗崔家,實則他那樣的人,心思最為深沉,容不得旁人淩駕于他之上指手畫腳。
昨日他便不顧崔家的臉面,處置了紅萼。
春草這一日都憂心忡忡,不時偷偷看崔茵的臉色。
她瞧着小娘子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昨夜噩夢驚醒,哭得那樣傷心,她恨不得狠狠咒罵一頓李承璟那個負心漢。可今日白天,小娘子似乎平靜下來了,春草看不懂。
第三次偷偷看過去時,崔茵忍不住蹙眉,“怎麽了?”
春草連忙搖了搖頭,低頭收拾箱籠。這箱子昨晚李承璟吩咐過,要打開歸置好,可小娘子方才又要她收起來。
真是奇怪。
崔茵坐在一旁,案幾上是沒抄好經書,她原本是想寫好,給阿珩祈福用的。
伸手輕觸了幾下紙頁上的墨漬,崔茵輕輕嘆了口氣。
她少時喪父,阿娘膝下只有她一個孩子,偌大的崔氏,她與阿娘不過是旁支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三年前崔家以病中的阿娘做要挾,逼她替嫁,她含淚答應,阿娘卻沒熬過那個冬日。
嫁給李承璟後,若說沒有心動,自是假的。時人提起淮陰王,誰不贊一句豐神俊逸,目若朗星,雖是不相稱的婚姻,卻給了她三年平靜的日子。
更何況,他們還有了阿珩。
是她太過大意,且不說李承璟的野心,便是崔家,從不做賠本的買賣,怎會輕易找人替嫁。
怪不得李承璟當年不曾追責崔家姊妹替嫁一事,原來自己不過是臨時的犧牲品。
李承璟若事成回建康,崔瑩便回來做王妃,若不成,她便替崔瑩擋了這份婚事。
崔茵擡手,将抄了一半的經書捂在心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李承璟心裏不在意,她卻是傷心的。原本以為可以托付一生的郎君,竟如此涼薄。
“茵茵。”
李承璟趕到時,只見崔茵孤身坐在窗前的案幾旁默默垂淚。
他終是不忍,上前輕輕将她擁在懷裏。
“聽話,你一向最溫柔懂事,知曉輕重。”
他半蹲下來,替她拭淚。
今日伏闌慌忙趕去臺城向他禀報,說崔大夫人要叫崔茵回一趟崔家,人都趕到別院了,伏闌想起李承璟的意思,将崔茵安置到城西的別院,自然是為了避開崔家人,這才将人攔住,趕緊來回話。
李承璟如今剛剛攝政,其他幾個士族皆不将他放在眼裏,他與崔家的關系微妙,互相牽制,又互相利用,十分棘手。崔茵這時非要與崔家作對要回阿珩,他頗為頭疼。
若說狠下心來對她,李承璟還做不到。
崔茵生得雪膚烏發,五官嬌豔,自從生了阿珩之後,身段更是平添了幾分妩媚,李承璟卻最愛她那一雙眼睛,杏眸澄澈,情動時卻潋滟勾人。
他看着這雙淚眼婆娑的眸子,心軟下來,“茵茵,不要見崔家的人,這處別院不安全,聽話,我命人在鐘山替你收拾好了別莊,你去那裏住幾日。”
鐘山南邊離建康城有些遠,山下更是軍營,崔家的手伸不到那裏。
“我保證,下個月月初,就帶阿珩去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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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面的丹陽郡駐紮着拱衛建康的禁軍,可丹陽郡城池偏小,另一部分軍隊駐紮在鐘山南面。
大司馬蕭緒桓秋初領兵北伐,距今已過去兩月有餘,消息傳來,梁軍接二連三攻下了洛州與相州一帶,不日就要班師回朝。
大軍回營必定要經過丹陽,朝中的意思是要讓丹陽郡守籌備,如今的丹陽城中一片喜氣洋洋,百姓們自發往官府送酒水與吃食,犒勞大軍歸來。
城中百姓忙忙碌碌,熱鬧非凡。
于他們而言,偏安江左終日惶惶,北地戰事四起,先前将大梁國都攻陷的羯人又被胡人趕到了西面,那胡人更是兇惡,說不定哪一日就踏平了江南。
總歸朝廷出兵北伐打了勝仗是件天大的好事,百姓們歡欣鼓舞,等着迎接大軍凱旋。
“瞧這熱鬧的。”
不起眼的一處茶館裏坐着幾個男子,皆是短褐布衣,并不怎麽起眼,其中一人背對着街道,身形軒然昂藏,只默默聽旁人的議論。
說話這人叫做程改之,看街道上熱鬧,爽朗一笑,“沈兄,瞧見沒有,那群眼長在頭頂的士族不是最瞧不起我們這些人嗎?可如今咱們打了勝仗,百姓們都感激,庶族又怎樣,那些自诩風流的公子們,哪個功勞比得上我們。”
沈汲低頭笑了笑,“改之,你什麽都好,就是這張嘴,一天不誇耀自己就難受。”
程改之憤憤将茶碗放回桌上,瞟了一眼沈汲頭頂與年齡不相符的白發,“我說沈直卿,怪不得郡主不愛搭理你,你這張嘴才是掃興,我這說的都是實話——”他轉頭看向未曾開口、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男子,放低了聲音,“将軍,您說是吧?”
這男子便是先帝臨終前親口封為大司馬的蕭緒桓,他先前為荊州刺史、骠騎将軍,先帝下诏時領兵在外,手下還是習慣稱他為大将軍。
蕭緒桓聞言卻沒什麽表情,明明方才像是在聽二人說話,但卻又像是在沉默地想什麽心事。
“改之,你在丹陽,在這裏等明日大軍回來,再一同回營。”
說着站了起來,撿起旁邊地上的草料放到馬兒的食槽中,回頭對沈汲交代道,“直卿先回城吧,阿姐還在等着呢。”
程改之一頭霧水,“将軍,那你呢?”
回頭,人卻已經翻身上馬。蕭緒桓垂眸,望向城外空曠的地方,“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明日回建康。”
言罷,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城門處。
程改之撓了撓頭,“将軍還能有什麽事?”
他忽然想到什麽,猛地一拍大腿,“去年那個馮大人家那個小娘子就住在這附近,怪不得将軍非要提前一步回來。說真的,将軍再不娶妻,我都替他着急……”
沈汲皺眉,雖不知道蕭緒桓為何提前回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但肯定不是程改之說的這些,他有些不滿道,“什麽馮小娘子,不許胡說,将軍提前回來,自然有他要辦的正事。”
此時沈汲口中有正事要辦的大司馬,乘馬疾馳至靠近鐘山的一處小丘旁。
小丘上的荊棘、矮樹,皆在雪後披上了一層銀裝,日頭越升越高,那薄薄一層雪迅速融化。
蕭緒桓站在樹旁,望向遠處的官道。
幾架馬車正從建康城的方向趕來。
馬車漸漸越行越近,日光照在深青色的車簾上,忽然間,簾角輕輕被風吹起,一只如凝脂般的皓腕和纖纖玉手無力地搭在了窗檐。
那雙手柔若無骨,掙紮着想要抓住輕飄的車簾。青與白交織,分外鮮明。
蕭緒桓收回視線,輕輕垂下眼。
玉手纖纖,和他夢裏的一模一樣。
他胸膛內卻流動着灼熱的怒火,如火燎原,攥緊了雙拳。
只是下一瞬間,再擡眼時,另一雙屬于男子的手輕輕将她握住,牽回了車內。
作者有話說:
李狗子千挑萬選給茵茵找地方住,最後選了男主隔壁
^_^這操作屬于拱手送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