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折柳(三)
“你撒謊也選個好點兒的由頭,”戚隐捂着臉,“你除了我和雲知那個狗賊,還有什麽朋友啊?”
“……”戚靈樞沉默了,幽幽地望着他。屋子裏冷冷清清,窗外的涼風刮進來,嗖嗖在身邊兜着。不知為何,戚隐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出“你敢說出去就殺了你”的況味。
天爺,這厮真動凡心了。想不到戚靈樞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無方首徒也有下凡的時候!戚隐很激動,眉飛色舞地問道:“那個人喜歡你麽?”
戚靈樞不答,閉上眼,只道:“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回什麽回,這可關系到你的終身大事,你師尊我老爹要是知道,肯定要我幫忙啊小師……兄!”
怎麽說都改不了叫他小師叔的習慣,戚靈樞很無奈,“你若改不過來,就叫小師叔吧。”
“小師叔,”戚隐道,“我爹在琉璃幻境裏同我說,若喜歡一個姑娘,你便要悉心關照,天寒問她穿衣,三餐問她吃食,日日相伴,總有一天,她也會喜歡上你。”
“這樣麽?”戚靈樞忽然睜開眼。
看,露相了吧,準是心裏藏了人了。戚隐擺擺手,“當然不是!像你這樣的,壓根不用考慮。你這麽俊,劍法又這麽高強,你只要往那姑娘身前一站,對她勾勾手指,她就屁颠屁颠來了。要是你勾勾手指不成功,那你就對她笑兩下。要是你笑兩下還不成功……”
“那當如何?”戚靈樞問。
“那沒辦法了,”戚隐攤手,“要麽她心裏有人了,要麽她真的對你沒感覺。”
戚靈樞不再問了,枯着眉頭,道:“你回去吧。”
戚隐卻不走,把琉璃子從腕子上褪下來,戴上戚靈樞的手腕。淡青色的琉璃子挂在他皓白的手腕上,煞是好看,戚隐滿意地點點頭,果然這種珠串還是比較适合他們這種白淨小生。
“你做什麽?”戚靈樞一愣,“這是師尊留給你的。”
“這是我爹留給咱們的。”戚隐說,“我爹留下兩樣東西,歸昧劍和這串沒啥用只能看的琉璃十八子。我自私一點兒,歸昧劍我拿走了,這串琉璃子你戴着吧。小師叔,我要跟我哥走了,你可得保重着點兒。戴着它,你就知道,我爹在天上保佑着你呢。”
戚靈樞低下眼,久久地凝視那串剔透的琉璃子。天光下,他的眼睫蛾羽一般輕輕顫動,戚隐知道,他的眸中一定藏了刻骨的哀恸。戚靈樞沉默了一會兒,道:“師弟,我常想,師尊斬妖除魔數十載,夙興夜寐,披霜瀝雪。身上創痏,累累數來,盡皆救民于倒懸所致,何以落得如此境地?‘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
他的發問一字一句,字字沉痛,字字泣血,戚隐也難過得很,是啊,他爹娘那般好的人兒,怎麽就這般下場呢?戚隐默然半晌沒吭聲,戚靈樞醒過神來,道:“抱歉,我不該同你說這些。”
戚隐搖搖頭,道:“小師叔,你這些問題我也回答不了。只不過我想,天呀命的,咱們這些凡人猜不明白也看不透,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說不定今兒在一塊其樂陶陶地涮着肉,明兒我腦袋上落下個花盆就把我給砸死了。算了,管他明朝幾般苦,只消今日快活逍遙似神仙!日後就算颠沛流離,蓬頭垢面,也有東西可以回味不是?”
他拍拍戚靈樞的肩膀,出了門,天地一片雪色,蒼茫無垠。扶岚一身麻布黑衣,背着藍布碎花兒的小包袱,抱着貓爺,站在廊下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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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晚霞在青磚地上流瀉,像一叢叢火焰,整座山城都籠在黃昏裏。天漸漸暖了,河道邊上的垂柳發了新芽,楊柳底下搭了個窩棚,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幾把瘦棱棱的長凳。五六個卷着衣袖的漢子在那喝酒劃拳,臉頰吃得紅紅的。街上人少了,大家都收拾攤子,關上門。一條臨水的長街,只剩下這一個孤零零的窩棚。
“請問,月牙谷怎麽走?”有人問。
漢子們轉過臉,正見一個男孩兒站在青磚地上。他長得很漂亮,眉目精致,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脖子上圍着雪一樣的狐裘,身上穿着披風,銀紐子一絲不茍地扣在一起。只是眼睛好像看不見,灰蒙蒙的,沒有光彩。
“太久沒回去,竟然迷路了,”男孩兒帶着抱歉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為迷路而窘迫,“煩勞幾位指個方向。”
“你去那兒做什麽,那兒一片迷霧,進裏頭的人再也沒回來過,危險得很。”漢子們醉醺醺地圍住他,“你一個小孩子,你爺娘呢?”
男孩兒沒答話,有人搓着手笑,“長得不錯,兄弟幾個,要不要捎回家玩玩?再賣給鸨兒,咱下半年的酒錢都有了。”
男孩兒似乎沒聽懂,淺笑着,依舊是彬彬有禮的模樣,“能給我指個方向麽?”
“走走走,我們帶你去!”有男人伸手過來攬他。
男孩兒退了一步,正好避過那伸過來的手。男人有些不高興,道:“怎麽的,老子帶你去你還不肯?”
男孩無奈地搖搖頭。男人們互相看了一眼,從四面八方圍上來,陰鸷的眼睛露出淫邪的光。男孩一動不動,微微低着頭,仿佛毫無防備。所有人大喝一聲,正要撲上去,數道凄冷的寒光從披風底下飛出來,仿佛刀子狠狠割在眼皮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晃了一道。風刃在窩棚裏盤旋,剎那間柴草亂飛,血花四濺。所有人矮了一截,像信徒跪拜神祇一般,伏倒在地,那是因為他們的雙腿已被風刃斬斷。
漂亮的男孩踏着血,停在一個男人的跟前,居高臨下。男人艱難地擡起眼,看見那個男孩兒的臉上依舊帶着溫煦的笑容,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變過。
“我已經問了第三遍了,”男孩兒苦笑着,很苦惱的模樣,“月牙谷怎麽走?”
漢子艱難地指了一個方向,男孩颔首,道:“多謝。”
說完,男孩兒化為叢叢紫蝶,消失了蹤跡。男人正要求救,一道風刃滾過所有人的咽喉,霎時間鮮血長流,窩棚裏再無聲息。
紫蝶穿過山坳子裏巨斧斬過似的天塹,飛過重重迷霧,順着潺潺的溪流,飛往隐匿在深山裏的峽谷。曲曲折折的山階上兩側挂滿了暈紅的油紙燈籠,男孩兒在爬滿青苔的石階上落了腳。立刻有溪邊浣衣的婦人注意到他,溪邊耍水的孩子們愣了一下,大叫着跑過來:“阿離大人!阿離大人回來了!”
孩子們像蹁跹的小蝴蝶一般圍住了他,巫郁離從披風底下取出絨花兒、布老虎之類的小玩意兒,分給他們。孩子們簇擁着他,一同往月牙谷深處走。浣衣的婦人們站起來在衣襟上擦手,道:“阿離大人又變小了。”
“是啊,”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我看過的二回了,頭一回見阿離大人變小,看模樣只有八歲呢。”
“這是阿離大人的私事兒,咱們別管。”有人打斷她們,“多虧阿離大人,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寡婦才能逃過妖魔的利爪,有一處安歇之地。收拾收拾,且回家吧。阿離大人愛喝茶,我呀,去包點兒雲霧茶給他。”
滿月在山盡頭升起,月光猶如細膩的水銀,鋪陳在靜谧的谷中。月牙谷裏住的都是寡婦,每間低矮的小屋裏都有一個母親和幾個孩子。他們大多從妖患中僥幸逃生,被巫郁離收容。谷中央矗立着高大的白鹿神像,披着月光,鹿角生花。巫郁離坐在白鹿神像下,擦拭一支素白的骨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圍着他,趴在他的腳邊上。
有孩子嘟囔着問:“阿離大人今天不彈琴麽?”
巫郁離微笑着搖頭,“今天高興,吹笛子。”
“可是以前阿離大人都彈琴,”孩子懵懂地問,“吹笛才高興,以前彈琴的時候,阿離大人都很難過麽?”
巫郁離沒有回答,只是歪了歪頭,問:“要聽故事麽?”
“要!”所有孩子大聲道。
巫郁離娓娓道來,“很久很久以前,白鹿大神還會下降凡間的時候,常常去外面嬉戲游玩。每當夜深,月亮升起,白鹿大神披着月光,從遠方歸來,篤篤的蹄音在灌木叢裏響起,有一個大巫就會吹起骨笛。”
“他在迎接神回家麽?”孩子們問。
巫郁離眼中有細碎的溫柔,他擡起手,蝴蝶飛出掌心,撲着翅子,螢光點點,散入遠山。他仿佛又看見那只潔白的鹿靈踏着月光下降,向他走來。那一瞬,他迷蒙的眼睛裏仿佛忽然有了光彩。
“對,沒錯。”他低聲道,“他在迎接他的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