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無方(三)
戚隐坐在竹筏上,撐着腦袋看雲海洶湧後退。
扶岚抱着貓爺和破鐵劍坐在他身前,他的身後堆了一堆行李箱籠,層在一起足有他半人高,裏面放了他和他哥的被褥枕頭,衣裳鞋子,還有黑貓的絨墊小窩。東西太多,箱籠都塞不下,扶岚為了到了無方還能做飯,讓他背了一口鍋。扶岚自己背了個竹簍子,貓爺在鳳還山待了幾個月,胖得令人發指,扶岚已經徹底扛不動它了,只好編了一個竹簍背它。
他們兩兄弟,一個背鍋一個背簍,活像山坳子裏走出來的鄉下漢子,還是腦子不太好使的那種。
今天臘月十二,他們準時出發。葉清明帶隊,鳳還山一衆弟子随行前往。清式站在思過崖上朝他們揮帕子,絮絮叨叨叮囑他們到了無方山別惹事兒,不要踩壞花草,毀壞物件,因為鳳還窮,賠不起。更不要毆打同門,氣壞師長,因為鳳還地位卑微,撐不起這個腰。臨走的時候,清式還順便在戚隐臉上畫了個符,修飾了一番他的容顏,免得他這張酷似戚慎微的臉被認出來。
戚隐一開始見有竹筏坐,還倍感欣慰。畢竟箱籠這麽多,乾坤囊壓根放不下。直到一個時辰前他看見數艘白帆大船從後方趕上,破雲而去,船尾圍了一群男女,指着雲海裏的他們大笑:
“快看,是鳳還山那幫窮鬼!他們坐的是什麽?竹筏子?哈哈哈哈!”
流白劃着他那艘竹筏子靠過來,道:“真是世風日下,現在這幫仙門一個比一個奢侈,尤其是無方山那幫人,日日穿白衣,披白袍。你算算,光這白綢子就得花多少錢?”
其實說實話,若是有條件,戚隐寧願和這幫媚俗之輩同流合污。
流白又道:“這次羅天論道各大仙門皆會遣弟子前來,屆時有不少漂亮仙子,師弟可有什麽想法?”
扶岚和戚隐一齊乖巧搖頭。扶岚搖頭是因為這厮生了顆和尚心,在他眼裏世人只有弟弟和不是弟弟的差別。而戚隐則是因為受的情殇太多,早已心如死灰,打定主意心懷蒼生不入紅塵。
“哎呀,別急着拒絕。”流白一副很懂的樣子,“師哥先給你倆提個醒,屆時若是要搭讪心儀的姑娘,千萬打聽好她的來歷,鐘鼓山的絕對別碰。”
“為什麽?”戚隐問。
流白朝雲知那兒擡了擡下巴,“都是因為大師兄,害咱們和鐘鼓山結了仇。上次羅天論道,大師兄勾搭了他們鐘鼓山的小師妹,領着人家禦劍兜風,還在無方思過崖放孔明燈。就是燈放了偏了點兒,落下來的時候差點燒着學舍,為這事兒大師兄挨了戒堂一百根戒鞭。”
“戒鞭打的哪兒?”
“師哥的右手手掌心。”
戚隐扶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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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姑娘不知道貓膩,感動死了,”流白說,“論道結束,咱們回山的時候,她追上來,死活要和咱們一塊兒回鳳還。我說鳳還窮,山裏清苦。她說,願同大師兄啃一根鴨脖子。”
戚隐無語,現在的小情人兒真他娘的惡心。
“你猜咱大師兄怎麽說?”流白一抹臉,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大師兄說,你誤會了,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的。”
流氓!好一個流氓!戚隐佩服得五體投地。
雲知那個狗賊,劍術不知水平如何,反正坑騙良家婦女是一流。流白劃着竹筏子走了,戚隐轉過臉看他哥,扶岚望着雲海,一看就知道不在聽。這家夥對清式唧唧嘟嘟念的經文不感興趣,對流白的八卦也不感興趣。好像這天地間,就沒有什麽東西能進到他煙水般的心裏去。
戚隐戳戳扶岚,道:“哥,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身世?”
扶岚愣了下,道:“想過。”
“呆瓜不記得是誰把他放在巴山的,他有記憶起便一直在神殿生活。”黑貓窩在扶岚懷裏開口,“後來老夫想,或許呆瓜的身世和神殿有聯系。初出南疆的時候,我們去了各地的神跡調查,去過雲夢遺跡,也去過安陽殷墟……但都沒什麽收獲。”
那都是別的地方的神跡,自然查不出什麽。戚隐道:“我有個想法,你們聽聽。哥,我覺得你是白鹿大神的私生子。你們想,你打小就在巴山長大,但是巴山這地方被吃人的白霧包圍,外面的人壓根兒進不去。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你是在裏頭被生出來的。巴山神殿裏頭除了你還有誰,那自然就是白鹿大神了。”
扶岚默默地聽着。
“沒準兒是白鹿大神下凡,看上了個俊俏書生,倆人你侬我侬珠胎暗結。凡人都會老的嘛,後來書生沒了,大神獨自返回巴山生下了你。又因為一些我們不知道的變故,你娘沒法兒陪着你,只好自己走了,留你一個人在神殿待着。你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魔,狼兄說你的氣息奇怪得很。那當然了,你是半神嘛,他們當然沒有聞過神的氣息。”戚隐叽哩哇啦說了一大堆,最後道,“哥,是不是很有道理?”
扶岚想也沒想,搖頭說:“沒有。”
戚隐:“……”
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無方山下的錦溪鎮,這鎮子不大,統共就兩條長街,從高空往下看,夾在崇山峻嶺之間,像是一兩塊彩色積木落在了山坳子裏。往南望,無方滅度峰懸在空中,那峰巒呈倒三角狀,雲海相擁,飛鶴盤旋,隐隐約約可見穹隆上有結界的潋滟光波。
滅度峰四方皆有鎖鏈通往地面,流白說那鎖鏈通向無方山的四方鎮妖禁地,滅度峰正下方,四方禁地包圍之所是冰海天淵,四季結冰,掉進去九死無生。
“他們說,冰海天淵又叫劍冢。”流白道。
“為什麽?無方前輩死了都葬在那兒麽?”戚隐問。
“非也,”流白道,“據說無方弟子修習禦劍術時常常不慎墜入天淵,劍毀人亡,故號‘劍冢’。”
戚隐不寒而栗,“騙人的吧。”
“開玩笑啦,你還當真了。”流白哈哈大笑。
清明說先在錦溪鎮歇腳,明日再上無方。各大仙門都派了弟子前來,鎮子近日尤為熱鬧。也不知道是誰開創的風氣,劍仙就得穿白衣,佩白劍。一邁進牌坊,大街上四處白衣飄飄,劍光閃閃。鳳還山這幫渾身打着補丁的乞丐進了人群,活像仙鶴堆裏撲進一群野雞。
夜幕降臨,長街兩邊挂起水紅的燈籠,水檐底下長長的兩溜,暈暈閃着光。今年人多,街上喧喧嚷嚷。他們說無方山戒律森嚴,弟子清心寡欲不飲不食,錦溪鎮很少這麽熱鬧。路邊栽了梨花樹,樹底下是買賣的攤子,撈金魚的,捏面人兒的,吹糖猴兒的,賣蝌蚪粉兒的……黑貓那厮跟着桑若她們去蹭吃蹭喝了,戚隐和扶岚一塊兒閑逛。
戚隐一手拎着酒,一手被扶岚拉着。這家夥攥得緊,戚隐動了動手,道:“哥,別拉這麽緊。”
扶岚道:“你會迷路。”
戚隐無奈,大約是小時候留下的習慣,這家夥還把他當小孩兒呢,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攥着不松手。
一轉頭,打眼瞧見賭坊,花燈下懸着金字招牌,門口兇神惡煞站着兩個打手。戚隐長這麽大,還沒進過這三教九流的地方,登時動了歪心思。“哥,”戚隐朝賭館揚了揚下巴,“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要不咱們去賭館見見世面?”
扶岚擡頭看了看招牌,道:“不行。”
“為什麽啊?”
“阿芙說過,不能讓你學壞。你若進賭場,便要廢你的手。你若進勾欄,便要廢你的腿,第三條腿也要廢。”扶岚說着,困惑地皺了皺眉,“第三條是哪條?凡人不是只有兩條麽?”
戚隐無語,道:“我要是偏要進,你還真廢我啊?”
扶岚呆了。
這傻子……戚隐搖頭笑。扶岚這厮平日沒什麽表情,偶爾流露出一點兒呆性兒,看着挺可愛的。夜市的燈火氤氲着他的臉兒,戚隐望着他呆不楞登的模樣,心裏忽然多跳了一下。也不知怎的,許是多喝了幾口酒,戚隐鬼使神差地捏了捏他的臉,道:“哥,你再這麽可愛,信不信我咬你?”
說完戚隐就後悔了,這話兒說出來跟調戲似的,要多不正經兒就有多不正經。戚隐紅了臉,扶岚卻沒什麽反應,不吭聲地将他望着。
這家夥應該聽不懂吧?戚隐想,撓了撓頭,打算說點兒什麽打破尴尬。扶岚忽然傾身低頭,溫熱的唇靠近,堅硬又濕熱的牙齒印在他的脖頸上。
世界仿佛寂靜了一瞬間,戚隐驀然睜大眼,素白的梨花在他眼前無聲地落。
戚隐像被踩中了尾巴,縮着脖子往後一退,道:“哥,你幹嘛!”
扶岚歪着頭看他,黑而大的眸子映着璀璨燈火,“小隐可愛,咬你。”
燈火闌珊,人流如織,兩個人默默對望着,一動不動。這家夥大約是聽岔了戚隐的意思,以為可愛就咬。戚隐默了半晌,無奈地摸摸扶岚的頭,道:“哥,以後不許咬我了。你再咬我,我會……”
我會動心的啊……戚隐無奈地想。
扶岚疑惑地望着他。
戚隐嘆了口氣,接着道:“我會生氣的。”
扶岚失落地點點頭,垂下眼眸,怪不高興似的。
前面忽然響起一陣嘈雜,人群忽然沸騰起來,烏壓壓的人頭攢動往兩邊兒靠,戚隐和扶岚被往後擠,緊緊貼在梨樹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戚隐一臉懵,慌亂間只能抓緊扶岚,以免這小子被人群擠走。
穹隆上閃過一道凄冷的劍光,簡直像刀子割在眼皮上。踏劍人飛得太快,戚隐只看見一個瞬息即逝的背影,白衣凜冽,像是梅上霜,山上雪。人群着了魔似的尖叫,戚隐聽見有人大聲喊:“小戚道長!”
戚隐一愣,小戚道長?不會是姚小山吧?那厮竟然這麽厲害,進無方才多久,就有這麽高的聲望了?
不多時,長街上一輛囚車軋軋駛來,人群再次大喊:“豬妖扶岚來了!快看,豬妖扶岚來了!”
“豬妖扶岚?”戚隐和扶岚面面相觑。
很快他們知道了答案,囚車越來越近,兩邊皆有白衣負劍人騎馬随車而行。囚車裏關了一只魁梧的妖怪,人身豬首,蓬頭垢面,粗粝的獠牙從嘴巴縫兒裏伸出來,隐隐還看得見沾了血。囚車終于駛到了戚隐的眼前,豬妖嗬嗬喘着氣,鷹凖一般的眼睛在蓬草似的頭發底下擡起來,正好和底下的扶岚打了個照面。
豬妖驀然一震,忽地發起狂來,嘶吼着撼動囚車。人群一驚,惶然退後,馬上白衣人不慌不忙地掐訣,囚車上刻的符咒潋滟一閃,豬妖痛呼一聲,登時偃旗息鼓,不動彈了。
“哥,你認識它?”戚隐拽着扶岚的袖子問。
扶岚點點頭,“它是豬妖一族的族長,朱明藏。”
“它幹嘛要冒充你?”
扶岚只是皺眉,沒說話兒。
“那……”戚隐搔搔頭,“那咱們要救它嗎?畢竟是你那兒的族長來着,算不算你的下屬?”
扶岚鎖着眉頭,道:“不算,很麻煩,不救。”
戚隐被他這果斷的态度驚呆了,扶岚面不改色,神情寡淡得像白開水,似乎他不出手是理所應當。這家夥真的是妖魔共主麽?戚隐至今無法相信他哥的身份,那妖魔得多瞎才能認他當頭兒。
“終于抓着這個魔頭了,”有人義憤填膺道,“這個魔頭領着妖兵燒殺辱掠,無惡不作。前幾日去到衡州城外的劉家村,把一村子全屠幹淨了,還放跑了人家的圈養的豬,害得豬價上漲,如今我是連豬肉也吃不起了!”
“誰說不是呢?”有人恨道,“多虧小戚道長,聽說他在衡州城外布下劍陣,生擒扶岚。問雪劍一出,果然無妖不伏,無魔不誅!”
“廢話!小戚道長可是得了元微長老的真傳,舉手投足皆有其師風範,如今天下誰不認他是人間道标,我輩楷模!”
戚隐湊過頭去,道:“敢問這位小戚道長可是元微長老的兒子,戚隐?”
那人翻了個白眼,道:“什麽戚隐,戚隐那個廢物怎麽能和小戚道長相提并論?”
戚隐一愣。
“你是個不修道的村夫吧,連這個也不知道?”那人上下打量了戚隐一會兒,道,“戚隐那個廢物受不了無方苦修,上個月就夾着尾巴逃山了。”
逃山!?戚隐瞪大眼。
“我們說的小戚道長乃是大名鼎鼎的無方首徒,元微長老唯一的親傳弟子,”那人道,“戚靈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