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方(二)
“我不去無方。”戚隐說。
他坐在藤椅上,手裏端着一杯熱騰騰的苦茶。葉清明和雲知倚在門邊兒上,聽了戚隐的話扭頭望過來,眼睛裏有顯然的驚訝。清式坐在上首,臉上仍是笑眯眯的。這胖子一直都是這樣,笑得眼睛眯縫兒,讓人捉摸不透他心裏想什麽。
清式笑道:“原以為你會去的,看來是我失算了。可否問問為何?”
戚隐聳聳肩,道:“主要是覺得尴尬。我表哥姚小山假冒我的身份在無方修仙呢,我要去了,和他打了照面多尴尬。而且無方山那幫人……”戚隐用腳尖蹭蹭地,“每回說起戚慎微,總是要提我娘,不陰不陽的,我不喜歡。”
“哦……”清式略帶深思地點點頭,“确實是我欠考慮了。”
“怕什麽?”雲知湊過來勾他的脖子,“咱們畫個符改改你的容貌,就算去了,姚小山也認不出你。至于無方那幫家夥,誰要是敢說你娘的壞話,你師哥我第一個揍他娘的。”
戚隐斜了他一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想幹嘛?”
“哎呀,”雲知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你師哥我一直都很關心你的。”
戚隐:“……”
信他就有鬼了。
“無方乃是人間第一大派,原以為小徒兒就算厭憎元微,也會想要去見見世面。現在看來,小徒兒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倒是出乎老夫的意料。”清式搖頭笑道,“不過,小徒兒不妨聽完老夫的話兒再做決斷。”清式一擡袖子,“童一,取命燈來。”
一個童子低頭應喏,轉進裏屋。其他幾個童子關窗閉戶,放下竹簾子。屋裏頓時暗了下來,戚隐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麽名堂。過了會兒,裏屋的那個童子抱着一盞琉璃燈走出來,放在清式身邊的茶幾上。
那燈陰沉沉的,很是奇怪,它的火苗竟然是幽藍色的,像是陰間來的鬼火。燈看起來很老了,銅座上覆了層黴綠的鏽蝕,雕花都糊了。
清式道:“小徒兒可知這是誰的命燈?”
“……”戚隐望着清式,這厮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戚隐心裏忽然升起一個猜測。不會吧,那家夥不是死了麽?死在除水鬼的時候。戚隐嘴唇有些發幹,試探着道:“是我爹麽?”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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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活着?”
“不知道,”清式搖頭,“燈火幽明,不生不死,是為不祥。我與你父親年輕時曾經結伴深入妖穴斬妖除魔。妖穴險奇,打鬥之中我們時有失散。為了探知對方情形,我二人滴血入燈中,點燃命燈。如此,即使相隔千裏,亦知彼此性命是否無尤。”他低頭看那燈,“今年四月初八,我于山中靜坐,忽見燈火轉陰。不多時,無方傳來元微死訊。與此同時,還有一樣東西深夜造訪。”
“什麽東西?”
“一張閱之即焚的飛帖,”清式道,“上書:勿讓吾兒入無方!”
雲知接話道:“飛帖沒有署名,但師父的朋友裏,又有孩子的,除了你爹沒別人了。所以師父命我連夜前往無方,我假裝半途偶遇,跟着下山尋你的昭冉,想半路把你劫走。幸好那家夥沒認出你來,所以我就光明正大地把你帶走了。”
“無方說你老爹是除水鬼受了重傷,不治而死,”葉清明在一旁道,“但你老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劍術天才,能同時駕馭千把飛劍,塞北狼王都敗在他的劍下,颍河水鬼能有多大能耐?而且你爹前往颍河是年初的事兒,今年四月才傳出死訊。無方說什麽舊傷複發,什麽傷能拖四個月,還讓燈火轉陰,這不明擺着诓人麽?”
“所以你們覺得,我爹不是因為除水鬼遭的難?”戚隐問。
仨人一齊點頭。
“不死不生又是何意?”
葉清明撓了撓下巴,道:“這我們也不知道。命燈現出這個色兒,我們也是第一次看到。”
“為了調查此事,”清式捋着胡子道,“我們派你清和師叔借入閣觀書的名義深入無方,暗中調查。”
“可查出什麽來了?”
清式輕輕搖頭,道:“沒有。不過,他查看無方入室弟子名冊,發現有五個人失蹤了。且這幾人都在同一日失蹤,就在燈火轉陰前不久,四月初五。”
“你懷疑他們失蹤和我爹有關系?”
清式點頭。
戚隐心情很複雜,道:“那你們找我又有什麽用,我和他雖然是父子,但又沒有什麽心靈感應,心有靈犀之類的。我就算去了,我也找不着他。”
“你能,”清式拍拍他的肩膀,道,“小隐,這世上能找到他的,只有你了。”
他一伸手,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羅盤,指針卻是鏽住的,定着不動。清明拉起戚隐的腕子,在戚隐的掌心一劃,頓時劃出一道手指長的血痕。戚隐痛得大叫:“你幹嘛!”
血水沿着指縫往下流,清式用羅盤接住他的血,上面的鐵鏽竟被融了,一點一點消解,指針緩慢地旋轉,指向南方。
“這是……”戚隐瞪着那羅盤。
“血羅盤,”葉清明道,“若有離開體外不超過一個時辰的活血入盤,它便指給你父母兒女的方向,民間一般拿它來尋親。可貴了,五十兩紋銀才能買到一個零件兒。”
“那你們怎麽買得起?”
“我們沒買,這是你師父自己做的。”葉清明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令慈已經仙逝,你小子應該也沒搞出什麽私孩子吧?所以它指的一定是……”
沿着指針的方向望出去,天光透過素色窗紗打在地上,雲影在裏面晃動。戚隐喃喃道:“戚慎微。”
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早前知道這個他應該叫做父親的人死了,他心裏茫茫的,倒也不覺得很悲傷。現在知道他可能還活着,他心裏還是茫茫的,并不覺得很快樂。
他小時候為戚慎微找借口,猜戚慎微不來尋他是有什麽隐衷。可是即便是天大的隐衷,他也無法原諒戚慎微十八年來不聞不問。這個狗劍仙又不是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孩子。臨死前托孤又算什麽呢?戚隐想,死前幡然悔悟?贖罪?
他想起昭冉說戚慎微曾在師門前自述己過,自罰靜坐。這說明什麽呢?戚隐垂着眼睫想,大概他和他娘對于戚慎微來說,是他潔白無瑕的人生上唯一的污漬,刺目,又難堪。
“小隐吶……”清式拉起他的手,眯着綠豆大的眼睛,竟有老淚縱橫之意,“說到底也是一條性命,你再想想?”
戚隐于心不忍,唉,這胖子說得對,總不能讓那個狗劍仙莫名其妙死在無方吧。戚隐悶聲道:“行,我去!”
臨出門的時候,清式取出一把長劍遞給戚隐,“這是元微的歸昧劍,是時候交給你了。”
那是一把三尺長的輕劍,戚隐聽過這把劍,好像是什麽上古靈劍,是戚慎微在一個大妖的肚子裏得的。自從戚慎微揚名八方,吳塘鎮的鐵匠鋪裏打的劍十把有九把叫“歸昧”,許多少年郎攢足銀子買來佩在腰間裝相,把戚慎微當做畢生的榜樣。街上亂跑的小孩兒手裏拿的桃木劍,十把裏也有九把寫着“歸昧”。他小時候也有一把來着,他自己削的劍自己刻的字,後來被姚小山搶走了。
沒想到現在,他竟然拿到了真的。
戚隐接過劍,拔出劍鞘,卻沒看到預想中的光芒四射,凜冽如雪。他看到劍身布滿鐵鏽,斑斑駁駁,像是老人家的臉膛,日薄西山。
對了,他聽說厲害的仙劍都是認主的,歸昧不解鏽,大約是不認他吧。戚隐聳聳肩,爽快收了劍,踅身要走,跨出門檻的時候忽又收了步子,扭頭問道:“你們早打定主意要我去的吧?要是我非不去呢?”
“那就只好将你打暈,讓雲知帶去無方了。”清式笑眯眯地答道。
戚隐:“……”
說好的不強求呢?
目送戚隐下了山階,消失在淡淡的霧氣裏,雲知抱着手臂道:“歸昧乃上古靈劍,若未認主,執劍者手臂會被霜氣冰封,我當初不過握了握劍柄,霜花一直結到手肘,差點兒沒把我凍死。小師弟明明安穩握了劍,怎的解不了鏽?”
清式苦笑道:“不是歸昧不讓他解,而是因為這孩子靈力太低微了,解不開。他畢竟是元微的孩兒,歸昧怎麽會不認他呢?年輕人,還是得多修煉吶。”
出發前一天,戚隐去了思過崖。夜色濃稠,像化不開的墨。他爬到崖上喊了聲“狼兄”,然後縱身一跳。底下一個白影蹿過來,他将手枕在腦後,躺進了狼王軟蓬蓬的毛裏。
“臭小子,你也太嚣張了,把老子當什麽了?坐騎嗎?”狼王罵罵咧咧,“要是老子不過來,你非得摔成肉醬不可。”
“那你這不是過來了麽?”戚隐懶洋洋地望着天,“狼兄,年底無方羅天論道,我明兒就得走了。”
“就你還論道,得了吧。無方那幫牛鼻子道士,雖日日臭着個臉兒,但能耐是真能耐。你們鳳還這幫崽子除了雲知勉強夠看,其他的給人提鞋都不配。啊,對了,”狼王道,“讓你哥哥去,你哥哥是天生的煞星,讓他去,無方那幫老不死的也得讓道兒。”
“我就是去長長見識,轉一圈兒我就回來了。”戚隐坐起來,道,“狼兄,我這次去無方,說不準會見到我那個死鬼爹,不定是死的還是活的,你有沒有什麽話兒要我轉達?”
“……”狼王沉默了一陣,金色的眸子明明滅滅,過了半晌,戚隐聽他道,“老子與你那個死鬼爹一別,算算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子座下一只癞皮狼抓了一個姑娘。那姑娘長得瘦不拉幾,身上沒有半兩肉,做飯倒是挺好吃。你爹受托而來,與老子大戰。那一戰戰得昏天暗地,老子惜敗兩招,身上挂了彩。但最後關頭,老子奔行雲上,打眼一瞥,正好瞧見那姑娘在山澗裏洗澡。老子一腳把你爹踹到那山澗裏,哈哈哈,老子打不過他,那姑娘倒是可以,把你爹打得頭破血流。”
“你這也太陰了。”戚隐無語。
“你們凡人怎麽說來着?兵不厭詐。誰讓你爹臉皮薄,若是老子掉進去,老子才不慌,挺腰子就上,恁娘們光溜溜,哪敢和老子廢話?”狼王哼了一聲。
“你們在哪兒打的?”戚隐問。
“烏江。”
“……”戚隐呆了,這厮說的那姑娘不會是他娘吧?
“闊別十八年,老子活了這許久,壽元估摸着也快到頭了。”狼王站起身來,風拂過耳,一身雪白皮毛浪潮一般翻卷,“小子,若見着你爹,跟他說,他日黃泉相逢,吾定要再與他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