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包羞忍恥
一天傍晚,客戶老鎖來美勝百貨門市上取貨,一邊和哲源寒暄,一邊自己拿貨。
老鎖故作驚訝地說:“今天張總自己值班呀!賦林兩口子呢?”
哲源微微笑着說:“老板在醫院療養呢,傑傑媽媽去幼兒園接傑傑了。”
老鎖問:“老板怎麽了,咋住院了?”
哲源想了一下說:“沒什麽大事,只是療養,出差回來就去了。”
老鎖又說:“看來賦林兩口子對你挺信任啊,把這麽大買賣都交給你一人打理了。”
哲源看似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卻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老板相信咱,咱就把工作幹好。”他邊說邊給老鎖開清單,一一記下老鎖挑選的貨物。
老鎖拿着一盒打火機又問:“張子,現在二八八型號火機多少錢?”
哲源不假思索地說:“三毛四。”
老鎖則神秘地看着他說:“你記錯了吧,一直都是三毛三。
哲源保持着微笑:“三毛四,記不差。”
“你肯定記錯了,我拿的一直都是三毛三。”
“三毛四,誰來都一樣,老板在這也是給你開三毛四。”
“你打個電話問下老板。”
“這個電話不用打,三毛四,記不差。”
老鎖突然笑了,說:“打一個吧,我和老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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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鎖不但是美勝百貨門市上的老客戶,更是馮賦林的朋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在取貨的價格上略低于別的客戶。張哲源将信将疑,這才撥通了馮賦林的電話。也怪他啰嗦,在得知價格後又說:“老鎖非說是三毛三。”
他聽得馮賦林在電話裏怒吼:“三毛四。”
自從來到美勝百貨門市給馮賦林打工,哲源已經不止一次受到這樣的鄙視和欺侮。每一次都讓他心寒齒冷,氣憤不已,而每一次他都忍下了。若依張哲源前些年的脾氣,受一點委屈就會摞挑子走人。而如今,他感覺自己一次次包羞忍恥是因為馮爍存在他和馮賦林之間。
那天下班後,哲源打通了馮賦林的電話,跟馮賦林談起這天下午的事,非要跟馮賦林理論出個高低貴賤,人人平等。他理智地說:“哎,馮哥,咱倆心平氣和地說一下,你是不是不想讓我在你門市幹了?”
只聽馮賦林在電話那端好奇地問:“怎麽了張子?”
張哲源接着說:“馮哥,在門市上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一種平等。如果馮哥沒把我當兄弟,那就從新找人吧!”
馮賦林在電話那端好像又突然驚慌起來:“什麽事呀張子,你倒是說呀?”
張哲源心灰意冷地笑了笑說:“今天馮哥在電話裏對我大呼小叫,我接受不了,不習慣。”
馮賦林開始解釋:“不是不是,張子你聽我說,當時你打來電話時我正着別的急呢!”
張哲源的表情有些麻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為馮賦林的解釋感到好笑。并失望地說:“其實我非常願意跟着馮哥幹,如果馮哥想辭我就直說。”
馮賦林在電話那端又忙不疊地說:“我錯了錯了。”
哲源沉默了,馮賦林在電話裏竟然毫不猶豫地竟向他道歉。一個老板向一個員工道歉,哲源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盡管如此,他心裏還是憋屈得難受,哀莫大于心死,馮賦林的所作所為讓他太寒心了。他也怪自己太天真,不是要求平等就可以得到平等的對待。
沒有聽到哲源的回答,馮賦林在電話那端又驚慌地問:“喂,張子,還在沒有,喂?”
張哲源應聲:“在呢!”又頓了一下說:“馮哥,希望以後別再發生這樣言語過激的事。”
張哲源一直稱呼馮賦林為馮哥,那在馮爍面前的輩分自然升級為叔叔。這雖然說明不了什麽,卻在無形中劃開了他和馮爍之間的界線,最起碼他已經将自己拒之于界線之外。
就為這事,哲源至少有半月沒怎麽和馮賦林說話,除了工作上的事,馮賦林問他一句,他答一句,日常生活中,多餘的廢話是一句沒有。但是對工作來說,他依然恪盡職守,決不會把個人恩怨參雜到其中。
馮賦林似乎也覺察到哲源情緒反常,也可能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的确有些過火,于是便時不時地和哲源說笑,不知道是不是在表示歉意?起初,哲源敷衍了事,不為所動。可馮賦林好像用上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堅持要用自己親切、豪爽的笑臉換來哲源的笑容。漸漸地,哲源好像也被馮賦林不拘小節的笑臉給感染了,終于開顏而笑。只是他恍惚的笑臉中參雜着很多表情——滄桑、疲憊、甚至是麻木。
哲源微笑并不代表他大度,能容忍所有的事情,恥辱終究是恥辱,他不會當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哲源在邯市待了快一年了,想着自己一路走來實在有些心力交瘁。一年了,夢想一直在支撐着他,他也不曾放棄,就是始終不能完全投入到目标中。一年了,他倍感生活的磨砺和煎熬,與其說一年,不如說這些年;經歷過大喜大悲、成敗得失的他,身心早已經麻木了。
有時候,哲源認為生活好比是包羞忍恥,在身份上時不時地會受到他人的歧視。有時候他還頹廢地認為談什麽理想和抱負,在現實中好比是在癡人說夢,心中志縱然比天高,然則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打工者。他在**日記裏記錄着這樣一句:“不想被人呼來喝去,不想再靠打工掙錢。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實踐想要的的一切,銘記恥辱,發憤圖強。”而且他還把“銘記恥辱,發憤圖強”這八個大字設置為自己的桌面背景,以此來時刻激勵自己、鞭策自己。
一天中午,栗雲帆和哲源在門市上值班,女客戶小趙微笑着來到門市,原來是想退些貨,順便換成別的物品。
“怎麽你們這批火機總是斷火呀,打好幾下都打不着。”
小趙有些嗲聲嗲氣問栗雲帆,看似挺苦惱的樣子。
栗雲帆解釋說:“這可能是打火機廠夏天剩下的存貨,俺還準備給廠子退呢!”
小趙接着又說:“人家客戶都退貨了,我沒法了,只好給你們退回來了。”
“不是不是,這哪是液化氣呀!”栗雲帆又微笑着說:“夏天火機氣裏加壓低,到冬天自然打不着了。冬天火機氣裏加壓高,到春天天暖和了就容易爆殼兒。”
小趙很好奇:“一個打火機還這麽多門道兒呢!”突然又狐疑地問:“這不會是液化氣吧!都說液化氣不好打火兒,還會爆殼兒。”
栗雲帆笑話小趙:“你都送貨好幾年了,連這點門道兒也不知道?”
小趙搖頭笑笑,恍然不知,又支使哲源把退回來的半箱火機搬到屋裏。
哲源微微一笑,然後鄭重地說:“不想被人呼來喝去,你還是自己搬吧!”
小趙又好奇地笑了笑,不明白哲源怎麽會突然如此不近人情,以前的他可是服務态度良好。“張子今天是怎麽了,吃錯藥了?”小趙笑着跟哲源說
哲源仍微微一笑:“有點兒感冒,沒吃錯藥。”
小趙突然換了語氣,又嗲聲嗲氣地央求說:“張子,那半箱火機死沉死沉的,我搬不動。”
哲源顯得愛莫能助,然後慢條斯理地解釋:“如果從門市上往外搬,我義不容辭,這叫份內之事。你要是叫我從外邊往門市裏搬,這不能做,因為這是退貨。”
聽了哲源幽默、剀切的解說,小趙笑得倒開心了。說:“張子,你看咱倆認識都快一年了,這點忙也不幫啊!俗話說的好,這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
哲源又鄭重地說:“不是我不幫,這是原則問題,換成是誰也不會幫。”
小趙仍然央求:“什麽原則呀,就這一回,就這一回。”
哲源還是搖頭:“不行不行。”說完,他拿起貨架上的雞毛毽,直接走出了門市。
美勝百貨門市旁邊的孩子見哲源出來,都徑直地跑了過來,又要和他比賽踢毽子。
哲源在門外和孩子們在一起玩,又聽小趙讓栗雲帆支使自己就範。栗雲帆則說:“人家就是這性格,願意的做事不用你說,不願意做的事,你說也沒用。”
這天下午,哲源從物流中心提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客戶老劉。兩人把車停在路邊閑聊起來,老劉又掏出一支煙遞給他。哲源平時幾乎不怎麽吸煙,看老劉親切和藹的樣子,推辭不是,不推辭也不是,于是恭敬不如從命。
雖然哲源接下了老劉的香煙,但還是發自肺腑地告誡和勸說:“老劉,少抽點煙吧!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老劉只說行,然而又嘆了口氣說:“我都抽了快一輩子了,哪一天你要是讓我不吃飯行,讓我不抽煙可不中。”
哲源啞然失笑,又勸了一句:“能少抽點盡量少抽點,還不如買點吃的東西呢!”
老劉笑着說:“張子說的是,少抽點。”
老劉說着話,掐掉了剛燃了一半的香煙,又打量了一下哲源三輪車上的貨物。問:“張兒,車上拉的啥貨?”
哲源毫不掩飾地說:“電池。”
“啥電池?”
“兩粒南浮。”
“馮賦林進的這兩粒南浮劃多少錢每支?”
“我這有貨單,你算一下。”
哲源說着從兜裏掏出了提貨單,并遞給了老劉。老劉看到提貨單,就像發現金子一樣,馬上用手機計算器細細核算。算完帳,老劉噓出一口氣說:“看來馮賦林這兩粒南浮也不賺俺送貨的多少錢啊!”
哲源補充說:“除了撲克,這電池和火機差不多每支都是一分錢利。現在競争太厲害,老板也就是走個量,真不賺你們多少錢。”
老劉愣了一下,好像在想什麽,然後謹慎地問:“張兒,這馮賦林從哪個廠家要的貨,地址和電話你知道不知道,不管是撲克牌,還是火機和電池?”
哲源的眼睛頓時亮起來,笑了笑說:“知道啊!哪個廠家的地址和電話我都知道,包括廠長姓什麽叫什麽。”他像是在炫耀自己記憶力,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可是沒想老劉問這些事情的意圖何在。
聽了哲源的話,老劉的表情突然顯得很興奮,然後又感慨地說:“我送了有幾十年貨了,現在也跑不動了,想開個門市。”
老劉愣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麽,哲源卻先開口了:“行,老劉,等你開了門市,我跟着你幹。”
老劉笑着說:“你是馮賦林門市上的紅人兒,馮賦林怎麽舍得放你走。”
只見哲源閉上眼睛,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不知道老劉,我在人家門市上待了都快一年了,老板一直把咱當傻子看待。”他緊皺着眉頭,好像已經不願提及過去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可悶在心裏又覺得難受,好不容易碰上老劉,就把老劉當成了傾訴的對象,也好訴說一下肚子裏的苦水。
老劉聽得有些不解,笑着問:“怎麽了?”
哲源接着說:“有時候老板做錯事了,非得把責任推到我身上,說我錯了。有時候說話還挺傷人,人家是老板,咱是員工,人家說什麽難聽的話,咱都得聽着。有一回,一個小賣部的人來進貨,人家還沒選好要哪種打火機,老板就催我,說我別在那暈了,快給人家拿打火機呀!當時氣得我要死。我說,人家還沒說好要哪種打火機呢,你自己拿吧,說完,我都往一邊走了。還有一件事,我都不願意給老劉你提,算了,不說了。”
老劉愣了一下,然後給出看法。說:“這就對了,咱拿咱的工資就行了,管他說啥呢!”
哲源還是有些唉聲嘆氣:“我要是能像老劉你想的這樣就行了。”
老劉愣了一下,似乎也看出了哲源的苦惱,于是提議:“張兒,你不如也送貨。”
哲源仍帶着嘆氣的口吻說:“第二年吧!說好給人家幹一年呢!其實楊子,還有你們那小趙,都說叫我第二年送貨吧!每天騎着電動車在市裏邊轉悠,輕輕松松就能弄個百八十元。”
聽哲源把送貨的事看得這麽簡單,老劉不由得就笑呵呵的。并告訴他說:“張兒,送貨不是你想象得那麽簡單,只要你送起來了就知道了。但是只要你不懶,在邯市就有飯吃。”
兩人說笑了一陣子,老劉漸漸就收斂了笑容,帶着試探性的語氣問哲源:“張兒,我啥時候開門市的時候,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廠家電話和地址對我說?”
哲源豪爽地答應:“沒事兒老劉,我支持你!我現在就可以對你說。”
哲源毫無心機,說話好像也沒經過大腦。不過,老劉倒是感到很意外,可能沒想到哲源會如此痛快得答應他,一時高興得還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老劉喜出望外地笑了笑:“現在不慌張子,等我開門市的時候,你把你知道的廠家電話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我就行了。”
哲源熱情奔放,還是滿口答應,倒是把這事當成了一件助人為樂的好事,顯得豪爽又仗義。就這樣,老劉的一根香煙就讓他把馮賦林的財富源泉供了出來,只是他自己還沒有這個意識。
生活中,張哲源的軟肋就是別人對自己好,不只是老劉的一根香煙就能讓他把馮賦林的財富源泉供出來。別人的一個微笑或一句熱情的話,他都會坦誠相待。
等老劉走後,哲源滿腔的熱情漸漸冷卻下來,也漸漸意識到這事不應該這樣做。雖然和馮賦林鬧過矛盾,但也不至于掐斷馮賦林的財路,置之死地而後快。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也違背他的良知。
日後,當老劉再問到這件事時,哲源則表示非常歉意,委婉拒絕說:“對不起老劉,這事我想來想去不能這樣做。雖然有時老板做的事、說的話很傷人,但我也不能吃裏爬外,咱畢竟現在吃的是人家的飯。”
老劉則無所謂地說:“張子,我不勉強你,你這樣做是對的。”
哲源還是表示非常的歉意,又給老劉指出一條明路,說:“其實老板知道的這些廠家,都是老板親自到外地跑出來的。如果老劉真想開門市,你也可以到外地跑一下。還有,從哪個物流發來的貨,我可以對你說。”
雖然哲源的話裏除了歉意,沒其他的意思,但老劉卻似乎聽出另一番寓意——人一定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