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鄭州城郊三十裏,林蔭遍地,驕陽似火。六月的天氣悶熱不已,官道上連腳夫都歇在涼棚裏不肯奔波,卻見一行人從遠處奔來。當先一人玉簪束發,錦衣駿馬,手執一條烏黑的馬鞭,狠狠抽在馬屁股上,馬後面跟着四個壯實男人,肩膀上不是挂着粗繩就是扛着哨棒,瞧着像哪家少爺出來抓人。
“別是小妾丫鬟跑了吧。”
粗漢們發出一陣意會的□。
馬跑近了,馬上的公子一勒缰繩,駿馬前蹄高揚,停在了涼棚前。他從袖子裏掏出一把銅錢撒出去:“可見到一個年輕單身女子經過?”
果然抓逃跑的小妾,不知道是偷人還是偷財。
粗漢們已經腦補到了這公子不行導致小妾私逃,但表面上還是唯唯諾諾的回答:“沒見過。”
“賤人!”那公子調轉馬頭:“回頭!”
等一行人掉頭走了,粗漢們才哄搶扔在地上的銅錢。
劉月娘挎着個包袱,氣喘籲籲的扶着樹歇息。她滿頭都是汗,頭發也散了,汗津津的貼着額頭脖子。她心裏火燒火燎的,可是一雙小腳痛得走不動路了,她脫下鞋一看,白色的襪子浸染上了斑斑血跡,打生下來就沒吃過這種苦頭。
又累又痛又急,劉月娘拽着腳踝嗚嗚嗚的哭起來。
馬蹄聲和吆喝聲由遠及近,劉月娘一驚赤着腳跳起來,忍住鑽心的疼痛踉踉跄跄的往林子深處跑。
“賤人站住!”周舍騎着馬攔在了劉月娘前面,四個打手團團将她圍住。
完了!劉月娘癱倒在地,周舍一個眼神,打手上來按住手腳,繩索加身。
“相公,求求你放了我吧,念在我們夫妻一場,我也給你掙了不少份上,你放我一馬吧,求求你了!”劉月娘一邊掙紮一邊苦求。
周舍高高坐在馬背上,猙獰的表情和俊美的臉龐極為不搭。“進了我周家的門還想走?做夢!”接下來不用他吩咐了,打手熟練的将劉月娘的嘴堵上扛着上路。
沿着官道騎馬不到半個時辰,拐進一條小道,路旁林蔭下一溜兒磚木瓦房,正中間雙開的木門大大敞開,門楣上挂着牌匾,上書五個大字“周舍大客棧”。
周舍一行進門,徑自往後院。聽見動靜,從幾個屋子裏走出來男男女女十來個人圍了上來。
劉月娘絕望了,堵嘴的布團一取下來,便破罐子破摔的罵道:“喪天良的王八蛋,拐騙良家婦女,以色詐財,我詛咒你斷子絕孫——”
周舍冷笑:“古往今來有幾個孝子賢孫?斷子絕孫正好,省的煩心。”他從馬上潇灑的跳下來,馬鞭指着劉月娘道:“什麽良家婦女!百花樓裏的妓女也配叫良家婦女?我呸!告訴你,我周舍從來不怕報應,倒是你的報應現在就來了。路上不方便收拾你,現在就讓你知道爺有多不好惹!”
馬鞭子一甩,劉月娘反應也快,就地一滾,鞭子抽了個空。
“哎呀,爺消消火,別氣壞了!”一個塗脂抹粉的婦人滿臉堆笑的湊上去,拉住周舍的袖子,鼓囊的胸部不住的往周舍胳膊上蹭。“三妹該打,可要是打壞了身子臉蛋豈不是虧了爺的生意,爺消消氣,消消氣!”
要是往常,劉月娘怕挨鞭子,有交好的錢嬌嬌替她求情,她就順勢求饒撒嬌了。可這一回不一樣,她絞盡腦汁等了兩年才找到這個機會逃跑,以為從此可以脫離魔掌了,結果被抓了回來,希望落空,現在滿腦子都是破罐子破摔的念頭。
“呸!你們這些助纣為虐的少貓哭耗子假惺惺,我雖是娼妓,也有一張臉皮,也知道些廉恥,哪像你們這麽不要臉——”
錢嬌嬌好心被當做驢肝肺,聽着劉月娘滿嘴的“報應!伏法!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周舍被劉月娘氣笑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人為財死,死得其所!嬌嬌說得對,打壞了你妨礙我的生意不說還要搭上銀子給你看傷。”他把鞭子扔給一個打手:“我今天不打你,先餓你兩天,看你還有沒有力氣罵人!”
劉月娘恨恨的瞪着他,如果沒有被捆着,她肯定要把那張騙死人不償命的臉抓個稀巴爛。“周舍,你等着吧,你的報應馬上就來了!我詛咒你,詛咒你也有一天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聲音戛然而止。
劉月娘,錢嬌嬌,周舍,包括院子裏所有的打手小厮全呆愣愣的望着天空。六月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一瞬間進入黑夜,狂風大作,伸手不見五指,恐懼剛襲上心頭,黑色褪去,天地重見光明。
“剛才怎麽了?”
“我沒眼花吧?”
“青天白日的難不成有妖怪!”
“媽呀……”
周舍眼尖,看見屋頂上多了個人。陽光刺眼,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樣,但看見那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腰,衣服樣式古怪,披散着頭發,手上還拿着一把劍。
“你是誰?”周舍的聲音有點顫抖。
天降異象,必有妖孽。說書的講過多少山精鬼怪的故事,可沒講過妖怪大白天的也敢出來!
院子裏的人眼珠子幾乎要脫眶而出。
屋頂上站着的男人手也沒動,腳也沒動的,從屋頂上“飄”了下來。
屋頂有兩人高,從上面掉下來不摔死也要折條胳膊腿,可是那個男人好像話本裏的妖怪,飛了下來,落在周舍面前。
“你……你……何方妖孽?”周舍結結巴巴的說。
“妖孽”是個十分俊朗的年輕男人,他的目光在周舍身上流連,停駐在他的臉上。周舍雙腿打顫,緊張的吞咽口水。
“金光?”“妖孽”開口,聲音帶着不确定。
周舍突然看見地上的影子,頓時膽子回到了身體裏。“你有影子!你不是鬼!”雖然還沒搞清楚剛才天黑的原因,但是腿也不軟了,聲音也大了。“兄弟是哪條道上的,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其實他心裏真正想的是把這裝神弄鬼的家夥揍一頓,但是考慮到對方剛才露的那一手工夫,不得不拿出彬彬有禮的态度。
“金光,我是來找你的。我是七夜,你還記得嗎?”
金光?
“兄臺認錯人了吧,在下姓周名舍,并不叫金光。”周舍聽出來對方想找人,想到對方那手“輕功”,周舍生出個主意。“人有相似,認錯也不奇怪。這樣吧,兄臺不妨在我這客棧住下來,我周舍在鄭州城還有幾分薄面,三教九流的人物也認識幾個,你要找的那位金光我盡可以幫你打聽。”周舍熱情的說,見對方沒有拒絕,連聲吩咐打手收拾最好的房間,廚子上酒菜。
确定了七夜不是鬼怪,諸人雖還有些心神未定,但在周舍的積威之下,有條不紊的按照周舍的吩咐各自行動起來。不消周舍吩咐,陪他抓人的打手把劉月娘拖了下去。
周舍一邊指揮衆人做事,一邊留意七夜,見他并未注意到院子裏的個人反而目光一直跟着自己移動,心裏不斷的盤算該怎麽對付這個“武林高手”。
先和他混熟,觀察他的為人。如果是個臭味相投的,那他就多了個幫手,不管幫自己還是舉薦給鄭州城的于老大都行。如果是個不識相的,那少不得要蒙汗藥棍棒招待了,鄭州城外的林子裏可不缺埋人的坑!
片刻後酒菜齊備,周舍請了七夜上坐,錢嬌嬌陪客。
錢嬌嬌本是徐州人,和劉月娘一般都是風月場裏的嬌娃,被周舍拐騙到了鄭州,做仙人跳的營生。她今年不過二十來歲,瓜子臉,櫻桃小口,頗有幾分姿色。周舍先親自給七夜斟了杯酒,打聽七夜的來歷。“兄臺名叫七夜,未知貴姓是?仙鄉何處?”
“……姓聶。”
周舍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後面的話,便問道:“我見識淺薄,竟聽不出聶兄的口音。”
七夜嗯了一聲,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皺皺眉,放下。
周舍腹诽,該不是什麽江洋大盜吧?否則怎麽連籍貫都不說。他以眼神示意錢嬌嬌,錢嬌嬌會意,嬌笑着給七夜挾了塊魚肉:“聶公子嘗嘗,這是今天早上才送來的魚,新鮮着呢!”手腕一轉,輕紗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筷子往七夜嘴邊湊。
笑意未消,只聽“啊”一聲嬌嗔,周舍沒看清七夜的動作,反正一眨眼的工夫,錢嬌嬌打着晃轉着圈晃到了門邊。
“別靠近我!”
錢嬌嬌右手還抓着筷子,魚肉都沒掉,糊裏糊塗的搞不清楚自己怎麽就從桌子邊移到了門邊。
周舍一驚,七夜的話仿佛是對錢嬌嬌說的,可是眼睛卻看着自己,根本就是警告自己。
他勉強笑了下:“天氣太熱難怪聶兄不想吃菜,那幹脆喝酒吧。可惜兄弟我家資不豐,不然學那些大戶人家建個冰窖存些冰,夏天就好過了。”
夏季炎熱,他們吃飯這間屋子窗戶門統統打開,但卻一絲風也沒有。周舍早就熱得不行了,話一出口,忍不住暢想上次于老大招待他的冰鎮葡萄酒,那滋味真是……他忍不住松了松衣襟,讓脖子透透氣。
“你看起來很熱。”
廢話!
要是在自己房裏,周舍早就脫光了泡在浴桶裏。唉,這陣子太熱,過往的客商也少,都一個多月也沒做成筆生意,挖冰窖可要不少銀子呢!
周舍朝錢嬌嬌道:“拿把扇子來給……扇風!”七夜剛剛才警告過他。
汗珠從臉上滾落。
七夜突然起身,掏出一方碧色的帕子擦去周舍臉上的汗水。
這個動作太驚人了,周舍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竟然任七夜替他擦汗。等他反應過來剛要發作,七夜從袖子裏掏出一枚拇指大的珠子塞到他手中,珠子晶瑩剔透,入手沁涼,涼意剎那間游遍全身,不複燥熱。
寶貝!
周舍握緊珠子,舒爽的呻吟。
“還熱嗎?”七夜問,那方帕子再次擦拭周舍的額頭面頰。帕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比女人的肌膚還要滑。
錢嬌嬌取了扇子回來,一進門卻見周舍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一副氣壞了的模樣。
“爺?”
周舍站起來迅速說:“我去看看聶兄的房間收拾好了沒有,嬌嬌你陪聶兄喝酒,我去去就回。”
“哦。”錢嬌嬌答應着,步子往七夜那邊邁。誰知七夜也說:“我和你一起去。”
周舍臉上再也繃不住笑容了。
周舍大客棧是周舍的第一份家業,周舍打理得十分精心。他給七夜準備的确實是最好的房間,裏外兩間,有屏風,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屋子裏還熏着香。
七夜環視一周,不置可否。
周舍介紹了房間裏的擺設便拱手道:“剛才聶兄沒吃什麽,待會兒我讓下人給聶兄送飯菜過來,我就不打擾聶兄歇息了。”
“你住哪兒?”七夜問。
周舍僵住。
七夜沒等到周舍回答,又問了一次:“你住哪兒?”
周舍咳了一聲,指着窗戶外某處道:“我住後面。”
七夜朝窗戶外看了看。“後面哪裏?你帶我去看看。”
周舍心頭冒火,委婉拒絕道:“我屋子亂得很,怕污了貴客的眼。”
“我不介意。”
我介意!
周舍瞪着七夜,七夜毫不心虛的與他對視。周舍沒從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找出半分邪意,對方的眼睛清澈明亮,目光坦蕩,與他見過的所有淫邪之人決然不同。
難道自己想多了?
可是對方親手給自己擦汗,送自己寶珠,還想參觀自己的房間,正常嗎?!
周舍迷惑了。
“我不想住這裏,我要和你一起住。”七夜理所當然的說。
周舍的臉上陰雲密布,果然不正常。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幕幕永遠也忘不了的畫面:壯實的大漢,惡心的*,刺耳的□,驚慌失措的求饒。空氣中仿佛又彌漫着那種劣質的香粉氣味,輕浮而糜爛。
雙拳攥緊,身體緊繃。
周舍盡量讓自己用正常的語氣說:“既然聶兄堅持,那我睡這間房間,聶兄睡我那間。”
七夜搖頭:“不,我要和你睡一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