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開門見山迂回又止
卻說林清微坐在案幾後面,看着從唐遂前懷中滾落出來的那件東西,不由得發愣了,片刻後,扯着嘴角笑了笑:“這劍穗子已經有些年歲了,你怎麽還帶着?都成了這幅模樣——”那劍穗子,正是當年她親手打出來系在唐遂前寶劍上的。
唐遂前這才反應過來,伸手将那劍穗子重新拾起,放在案幾之上,眸子裏劃過一抹暗色:“邊境十年,若非有這個劍穗子相伴,只怕我早已經化作白骨森然,哪裏還能站在此處與你說話呢?”
他這話說的頗有深意,林清微心中有點兒不是滋味兒。戰場風雲瞬息萬變,這一點林清微心中最是清楚不過;從一個小兵,到現在的從一品将軍,這期間,要經歷多少生死劫難?唯有當事人自己明白了……
“罷了,你既然這麽說了,少不得我得費些心思給你重打一個!”林清微轉開話頭,對着門口揚聲喚道:“青衣,你且進來,我有事兒吩咐你!”
青衣忙掀起簾子進入氈帳之內,瞧見桌子上那個已經破損發白的劍穗子,怔了片刻便低下頭來,恭恭敬敬地對着兩人行禮:“殿下,唐将軍!”
“去把針線簍子裏那團尚未拆散的絲線取來!”林清微對着青衣說了一句,遲疑片刻,補充道:“我記得之前似乎說要把那雲蠶絲給帶上的?”
青衣點點頭:“不錯的,殿下,雲蠶是産自北地的稀罕東西,所以靛葉千叮咛萬囑咐,叫婢子帶上那團雲蠶絲,瞧瞧看,得巧運氣好,碰上也說不定呢!”
聽了青衣的回答,林清微點點頭,揮揮手讓她下去把東西取過來。對于用劍之人,劍穗不僅僅是裝飾,更重要的是讓讓執劍者能更得心應手,揮甩劈刺都能更靈活;她瞅了瞅沉默不語的唐遂前,淺淺地笑着:“多年沒做,也不知手生疏了沒有,你可別嫌棄!”
聞言,唐遂前耳根微微泛紅,被鬓旁的幾縷頭發遮擋住,看不出來;将手裏攥緊的寶劍放下,他随手又把那根劍穗揣進懷裏,并不看林清微:“文兒,你先坐着,我去叫人給你收拾營帳和吃食!”
說罷,他便大步跨出營帳,仿佛身後有老虎追着他一般,霎時間便沒了影子。
“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林清微壓抑的情緒被他這樣失态的舉動弄得煙消雲散,瞅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氈簾後面,她眼底滿是感慨,文兒,只有這個人會這樣呼喚自己,真是久違了呀——
起身站到營帳小小的窗戶前面,外面的天色晴好,地上已經幹了,仿佛昨晚上一夜風雨大作只是幻覺,大營中無人走動,偶爾能見到一隊神情嚴肅的兵丁巡行;她抿着嘴兒瞧着這軍營中的景象,卻不知暗地裏也有人在窺視着她。
“殿下,找來了!”青衣捧着一只什錦攢心木匣子掀簾而入,帶進來一絲煙火氣兒:“婢子方才瞧見廚房吶,恁大一個鍋竈,看着都叫人覺得不知從哪兒下手哩!”将手中裝着絲線的匣子擱在桌上,她兩手比劃了一下,滿眼的驚異,倒叫林清微忍俊不禁。
“沒見識的!”林清微轉身重新端起方才的陶杯,茶水已經微涼,她卻不以為意地抿了一口潤潤嘴唇:“你還以為處處都像咱們府中那般,但凡用膳,都用小碟兒小碗的?不說軍中吃的是大鍋飯,便是一般人口多的百姓家中都是用大鍋的!”
唐遂前匆匆地到了廚房那邊,吩咐準備一份精細的飯食送進他的營帳,便不知往哪兒去了,徒留滿後廚一堆大老粗面面相觑。精細點的吃食,這可怎麽弄啊?平時軍營裏面大老爺們對吃食都不講究,填飽肚子就行,湯湯水水面條泡馍,北方的粗犷風格由日常吃食裏就瞧得出來,這下子,他們可是犯難了。
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咬咬牙将飯菜用大海碗盛了出來,那廚房掌勺的名喚陳虎子,找了半天,才把一只已經有老久沒用的托盤給拿了出來,胡亂拿着濕抹布擦了擦,塞進旁邊長相很是俊秀卻顯得有些呆呆的小夥頭懷裏:“得子,抱好喽!快點把吃的給将軍送過去!”邊說着,便将三四只蓋起來的大海碗放在托盤上。
得子疑惑地望望陳虎子,掂了掂,手上這托盤分量可不輕,咋舌道:“将軍怎麽突然要加頓兒了?”
一巴掌拍了上去,陳虎子兇巴巴地吼了一句:“叫你去就去,哪來這麽多廢話!給我仔細着點,別得罪了人!”軍營裏的消息傳得很快,後廚這邊也得了話,說是将軍營帳來了位貴人,陳虎子哪裏敢叫其他人去送飯?還是叫得子去好些,他擡眼瞅瞅得子,至少長得嬌俏些!
不明所以地端着托盤出了門,得子遠遠地瞧見将軍主營帳前站了一個身影,那明明就是個姑娘家!他更疑惑了。
“東西給我吧!”沉悶的男聲在身後響起,驚得得子差點掀翻了手裏的托盤,被一只大掌接住。
得子連忙回頭:“見過将軍!”
“下去吧!”唐遂前看見那托盤裏面幾只海碗,眉頭一皺,搖搖頭嘆了口氣,就知道陳虎子弄不出什麽精細東西來,揮揮手讓送飯的小夥頭退下,自己向營帳那邊走去。
夾起一塊已經炖得骨肉分離的羊肉,放入口中,淡淡的腥膻味被姜蒜的辛辣香氣沖掉,肉質細膩,林清微點點頭,旁邊伺候着的青衣忙将重新盛裝的湯奉上來。
“果然不錯!”林清微擱下手中的筷子,笑着舀起一勺羊肉湯,咽下去後,繼續道:“這廚子倒是做得好菜!”
聞言,唐遂前點點頭,扶額帶了些無奈:“他就這一種東西做得出彩,除了羊肉,別的都不行!”伸手為林清微又盛了碗湯放在她面前:“這湯很是溫補,北地氣候陰晴不定,多喝點倒是很不錯的!”
林清微抿着嘴微微一笑,低下頭繼續喝着湯。
用完午飯,恰好明宜明和姐妹倆過來回複,說是安置的營帳已經收拾妥當,林清微便與唐遂前直接過去。
“文兒,此番前來是為了什麽?”唐遂前專注地看着對面的林清微,無意識地捏緊了手指,良久之後,出聲問道。
坐在短塌上,林清微手上的動作一頓,瞬息之後,又繼續将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活計上:“我以為你不會問我?還在想着該怎麽開口才好呢——”從手旁的藤制小簍筐中撚出一根絲線,搭在穗頭上繞了兩圈縛緊後,将絲線咬斷;她擡起臉來,眸子中一片黑沉:“阿前,你的妻子,岳荷旖,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麽?”
唐遂前呼吸一窒,望進林清微的眼底,覺得喉嚨仿佛被死死地扼住一般,說不出話來。
“岳荷旖,其父岳子燃,明面上的身份是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與唐先生住處相鄰,所以偶有來往”,林清微不動聲色地繼續撚線,行雲流水一般,看着賞心悅目:“實際上是德寧會的先大當家,立志要光複前朝,奉前朝遺孤為主!阿前——”
想起之前被自己燒了的那張紙,唐遂前身上的氣力一瞬間被抽去一般,苦澀地笑了笑:“文兒,既然已經知道了,你想做些什麽都随你!”
原來他們打的竟是這個主意麽?岳荷旖的身份就是懸在自己頭頂的利刃,随時會讓自己陷入困境,但是即便如此,君子重諾,自己也不能動手除去她;自己在邊境十年,立下戰功赫赫,加上與文兒的交情,但凡自己安分,徒嘉景絕對不會做出什麽狡兔死走狗烹的傻事兒來;只是沒有哪個帝王能夠容忍臣子懷有異心,無論是不是真的……
“我究竟想做什麽,唐遂前你會不知道嗎?!”看着他那副頗有些任人宰割的表情,林清微心頭火起,将手上打了一半的穗子擲在短塌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死死盯着唐遂前:“我要的不是你這一句随我處置,我要的是你的解釋!為什麽?唐遂前,你告訴我!”
身側垂下的手攥成拳頭,指甲掐在掌心,唐遂前卻絲毫沒有察覺到疼痛,他沉默着什麽話都不說,眼中滿是哀涼,自己能說什麽呢?告訴文兒,自己其實是前朝的後裔,就是那個德寧會誓死侍奉的幼主?還是告訴她自己娶岳荷旖是因為岳子燃以死相逼一頭撞在父親靈堂之上?或者說,那份送往徒嘉景面前的密折其實是那群人所為?為了父親九泉之下可以安寧,不能,都不能……
林清微閉上眼,一行清淚從頰畔滑落,手顫抖着從懷中掏出那枚桃花簪,蹲下來放在他面前:“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這個劍穗子也沒什麽必要了吧!”反手将尚未成型的穗子拎起來,捉過剪刀“咔嚓咔嚓”便絞了兩下。
“來之前,本宮對自己說過,絕對不會徇私偏頗”,林清微向門外走去,留下一句話來:“這些事兒,我總會查到的!別忘了,岳荷旖還活着,德寧會還存在;本宮的暗衛不行,可父皇的風衛還在本宮手中!”說罷,簾子一掀,便隔絕了帳內和室外。
愣神地看着那枚熟悉的桃花簪,唐遂前腦海中霎時間空白。
一片荒蕪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