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陛下……”紀芙薇下意識輕喚了一聲, 柔軟的聲音裏透着股分明的試探,好像伸出來的貓爪子,瞧着爪兒尖尖, 但捏起來只有軟軟的肉墊和摸着絨絨可愛的長毛。
“欸,”蕭晟煜聲音微頓,随後平靜地回她, “朕在。”
紀芙薇便舒了口氣,她覺得自己方才激動的心跳平複了些, 可不知道為什麽,只是腦海裏想到他正站在外頭廊下、對着她房間的窗戶, 靜靜地聽她說話,溫和地與她随意地聊了那麽兩句——
她的心跳好像重新變快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摸了摸自己的脈搏,聽着那股聲音,感受着那份震顫,慌裏慌張地擔心自己是不是吹風吹到生病,才讓自己的心好像失了控制。
“陛下。”她忍不住又喚了一聲。
“嗯。”他依然回應了她。
“您……”
“嗯?”
千言萬語, 紀芙薇又說不上來了。
她眨眨眼睛,只覺得為了看清楚他模糊的影子而努力睜開、拼命辨認的雙目微微幹澀, 睜眼閉眼,淚水便濕盈了眼眶。
她不想叫他察覺,更何況是這麽晚了。
“都是月落的時候了。”她往窗臺的地方走了小步, 離他的影子又近了些, 随後小聲地對他囑咐。
“這麽晚了,您就不該出宮, 歇在皇宮裏……”
“我是沒來得及回。”他聲音裏多了幾分無奈的笑, 輕輕地和她道, “白天事情多,我往永平府跑了一趟來回,花費了些時間。”
“啊!”紀芙薇吓了一跳。
便是她這等所知不多的女子,也曉得燕京的很大部分守備力量是安排在永平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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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京下屬的八個府城裏頭,永平不算是最繁榮的,論領頭是順天府,論耕作是保定府,論工匠技藝是順德府,論車馬交通是河間府。
唯獨永平府,軍政十二衛所,兩所都在永平府設置了地方,錦衣衛的人馬在,守衛燕京的兵營的人手也在。
“不是大問題,不怕。”
蕭晟煜溫聲說着,語氣柔和。
但她知道他現在一定是極平淡又冷靜的模樣,一如之前,呈現出一種極其矛盾的冷酷。
唯一能夠明白的,就是他不論如何情況都能夠應對,強大到無可阻擋,謀算到無懈可擊,是屬于他這位統治大燕多年的皇帝的成竹在胸。
紀芙薇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又關心了幾句,确定他沒有遭遇危險後,方松了口氣。
“那您更該好好休息了。不必過來與我說話的,白浪費了您的精神。”
“是嗎?”蕭晟煜對此不置可否。
晨霧将散未散,露水挂在草葉尖上。
槐序時節的清早來得很快,天邊才泛起魚肚白時,蟬鳴聲就已經漸漸升起,随後是鳥鳴,花香彌散,水汽中多了幾分香甜。
紀芙薇自金錦鯉銀蓮圖案的床榻上撐起身子,只覺得頭還有些暈乎,但困意已然不再。
回神之後,她幾乎要以為昨晚是她一場燦爛又虛假的夢。
“我……”
“紀姑娘,怎麽了?”
“昨天……”
“昨兒怎麽?”
“昨晚上……”
“嗯?”
紀芙薇吞吞吐吐,天冬也耐心,替她整理衣衫又伺候她洗漱,前後也不見半分焦急。
她方慢慢松了口氣,緊張的情緒也舒緩了不少,眉眼舒展開來,溫聲低語道。
“陛下在嗎?”
“在的。”
若是其他人詢問聖上的事情,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口的,尤其才出了行刺的事情,唯恐洩露了帝蹤惹來麻煩。
但紀芙薇卻有些不同,宅子裏伺候的內侍們都要習慣了。
“姑娘可是要去面見陛下?”
“……”紀芙薇一張嘴就想答應,可話還沒說出口,想到昨晚他很晚才回來,說不定還在休息當中,她便搖搖頭。
“不了,若是陛下召見,再去也是成的。”
紀芙薇小聲地道。
“姑娘今天可有安排?”天冬替她打理日程,一樣樣事情,要緊的交給蓮心姑姑,不太重要的比如一會兒紀芙薇去看種子又去花壇種菜,那就有天冬來負責。
“有的。”紀芙薇點點頭。
“等會先去挑揀種子,我看之前發出來的黃豆都冒尖了,長出的豆芽有指節長,水似乎也有些渾濁了,今天要先給換個水,另一批新種的紗布能揭開了,育種長苗的也是。”
“另外便是地裏的,松土澆水,都是日程了。”
因為土地肥沃,土質絕佳,還都是上等的用過肥養過地之後的精良土,所以紀芙薇種着不用考慮施肥的問題,至少現在發芽和移栽階段不需要操心。
如果真的要施肥,畜肥是不用考慮了,又髒又臭,味道太大,在院子裏搞這個根本沒法住人,紀芙薇也不忍心糟蹋蕭晟煜的宅子,但是用其他的法子譬如蛋殼敲碎磨粉、草木灰殺蟲,或是直接找花農匠人等要草木腐爛之後養出來的肥甚至直接讓他們代勞,都是可以的。
她在院子裏忙活的時候,蕭晟煜便已經起來了。
“很認真啊……”
蕭晟煜感慨一聲,李順恭敬地候在一邊,知道陛下不需要他接話。
“朕都有些想跟着一起侍弄了。”
蕭晟煜當年在寺院時,也是自己親手種菜務農,并沒有格外享受身為皇子的優待,他也并不稀罕做特例,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些,并且從勞動中享受滿足感,放低自己的欲望,修行自己的功德課業。
紀芙薇擡頭時,就看見站在院子裏沒吭聲的恩人了。
“您來了?!”
她一雙眼睛都亮了,擡頭才發覺該到了平常起來的時候了。
不知不覺,就忙過了這麽久,可看着這劃分得規規整整,每一粒種子都是她親手挑選培育的地方,她就覺得格外滿足。
淺淡的眸子裏盛着瑰麗的朝陽,金燦燦的比世間任何珍寶都要美麗。
她臉上略有些薄汗,有幾縷發絲不太聽話地墜在一邊,鬓發都浸了汗珠,貼着白皙如玉的肌膚,整個人都籠罩在金紅色的光下,朦胧又絢爛。
蕭晟煜的視線劃過她言笑晏晏的面頰,不自然地瞥見了她修長纖細的脖頸,漂亮的線條弧度叫人移不開眼,沿着脖頸往下,便是——
他強行移開了視線。
剛好,目光落在了院子裏正廳才布置好的新盆栽上。
女眷的院子裏怎能沒有花?
就好比男主人院子裏定有竹子一樣。
紀芙薇的院子廊下、階邊,都放了時應盛開的鮮花,其他地方都是熟悉的山茶與芍藥。
偏蕭晟煜看到的那臺階旁,放的是一大片的怒放中的合歡花。
這大略是最後一批了。
他心想着,看着微風吹拂而過,朵朵合歡招搖着擺動。
“一起用膳嗎?”
“好。”
紀芙薇一口應下,上了桌才知道,今天這頓,準備的是烏斯藏的美食,屬于是特色食物。
蕭晟煜倒了一杯青稞酒在手邊,瞧着清冽,又有一股淡而特別的酒香。
桌上一碟肉幹,牛肉羊肉的都有,皆做得細長小條,嚼起來很有韌勁,下酒正好。
除此之外,青稞曬幹炒熟磨粉後,在裏頭混了豌豆粉做的青稞糌粑搭配旁邊小碗裏的酥油,拌着一起吃格外噴香,太幹則有酥油茶配着。
紀芙薇自然不會碰酒,她還在養身體當中,若是太醫知道她喝了酒,鐵定要發脾氣,她也不想拿自己的身體去試探太醫的火氣。
撿了兩塊糌粑蘸裹了點酥油,入口是極其特別的香氣,有點幹,但有酥油茶在吃着正好。
旁邊又有一精致的瓷碟,放的是做得精致又撒了花瓣沫的羊奶糕子和用奶渣子做的奶塊,再有一碟幹果和一碟堅果放在一旁,全做點心的搭頭。
兩種酸奶.子“達雪”與“俄雪”放在另一邊上,想吃自己取用即可。
蕭晟煜還特地讓人弄了煮牛奶時候才有的奶皮子,單獨盛了碗出來給她。
“這叫‘比瑪’,”他道,“藏語的說法,喜歡就吃,吃不慣就放在一邊兒。”
“是奶皮呀?!”紀芙薇驚喜,“我喜歡在這個,多謝您。”
“嗯,喜歡就好。”蕭晟煜點點頭,“不枉他們費心來準備這個,能得主子喜歡就該賞。”
“那也是您開了口,您偏愛我,才讓宮人們花心思來準備呀。”
紀芙薇溫聲說着,面上滿是柔和的笑意,一雙眼睛好似會說話一般,貓眼兒一瞟就令人失了魂。
蕭晟煜視線掃過那雙貓眼兒與粉嫩紅唇,最後垂眸,慢慢喝了口青稞酒。
吃完了這頓肉,按着習慣,蕭晟煜便要開始每個季度的“齋戒”,三到五天不等,這期間一律素食,不沾酒肉,每日焚香沐浴,戒玩樂喜奢,當然更沒有男女之事所為了。
原本是每個月一次的,但大臣發對,宮裏娘娘們也反對。
蕭晟煜的生母、東太後譚氏素來不喜歡這些,別說是兒子念佛,就是她丈夫信道她也不是很滿意,當年若不是沒有辦法,任憑慧智大師說得再好,她也不會把兒子送去大慈安寺。
另一位西太後張氏,算親緣輩分上是蕭晟煜的大嫂,作為肅宗為長子厲宗定下的兒媳婦,她同樣也不信佛。
她私下信道,但并不迷信,對曾經妖言蠱惑丈夫厲宗和兒子哀宗的邪魔妖道也很是不滿。哪怕她信道,也曾公開表示過對當時很得帝心的“大道長”、“大國師”的不贊成,甚至多次反對一些祭祀和煉丹行為,以至于受了厲宗的懲罰。
讓她去支持自己的小叔子、當今聖上蕭晟煜在皇宮裏吃齋念佛,每月齋戒,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宮裏輩分最高的兩位都如此了,自然蕭晟煜也就不好再堅持。
他雖然名義上是每三個月一次,地點挪到了宮外私宅處,但實際上一季度基本都有至少兩次,每次都是卡足了五日的時間。
外頭沒那麽多人管着,大臣禦史也看不到他家裏頭,加上作為皇帝蕭晟煜的表現很好,他做得已經相當克制,并不奢侈勞動,反而自行削弱物欲,減少開支,自己關起門來折騰,十年如一日,所以衆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現在,便又輪到了蕭晟煜做這清修甚至說苦修的課業的時候了。
紀芙薇還不知道這一點,她心裏納罕,揣測是烏斯藏的俄力思軍民元帥府送了東西進京來做孝敬,官員裏頭這事情并不少見。
便是紀芙薇生父紀老爺一個沒實官在身又不肯落到地方去熬資歷做實事的人,也經常會琢磨這些,紀芙薇還在家時就偷偷聽到他嘀咕,意思想送些東西“獻”給皇帝做讨好。
當今聖上已經是不太吃這套的人,但耐不住底下人還是會送,不過揣度着聖意,他們已經不會送特別鋪張浪費的奢侈之物了,當然也不可能随便的便宜貨就獻給皇帝。
只是獻寶物也是需要理由的,常規的像是應季的當地特色之物是最常見的,這種能随着地方官員的請安折子一道,上頭基本不會拒絕,都會收下,如果是培育出了什麽新品種或是當年産量出衆的報喜折,那就效果更好了。
其他便要湊湊時間了,像是皇帝的壽辰千秋,過年時節,就是比較好的時候。
像今年,很巧的,太後過大壽,宮裏早給了信兒出來要大辦,于是地方動作起來,除了正兒八經的壽禮,其他東西也能套個名頭一起送過來。
紀芙薇會知道的這麽清楚,那實在是她看多了一事無成的紀老爺拖着他夫人,絞盡心思地尋路子讨好上頭。
宣平侯府紀家是外頭看着光鮮,內裏已經不成了,她雖然不讨喜,但也不起眼,在紀家聽了一嘴兒的小話。
就她所知,每次紀老爺這麽一開口,都能哄得紀夫人紀唐氏開了庫房,好幾次甚至用的是她的私庫嫁妝。
所有花費就為了給紀老爺籌謀安排一個足夠讓皇帝滿意的東西。
現在紀芙薇知道了,他若是想要用這種法子讨好皇帝謀官,那真是想都不要想。
她的恩人才不是這樣的人呢!
到了下午,遞了拜帖來的長安公主就到了。
今兒長安公主換了身樸素了不少的衣裙,這是相對于之前那套珠光寶氣的衣裙和妝面來說的。
她精氣神好,珠圓玉潤,看着便是極有福氣的樣子,不笑時候還有幾分嚴肅,可只要一笑起來,那就好比是牡丹花開,自然讓人眼前一亮,心生幾分親切。
長安公主雖然沒有牡丹的天香國色,但保養得宜、氣質過人,自是容色不差,別有一番韻味。
“紀姑娘,可算是正經能見了。”
她笑起來是真的好看,紀芙薇形容不上來,但總歸是十分标準,人前絕對讨喜。
“本宮雖是長安公主,自小叫人誇着,父皇、皇兄、陛下等皆沒少贊嘆,可摸着良心,本宮在你這個年紀,可沒有這般好的顏色和氣質。”她笑呵呵地握住紀芙薇的手,“真是個俏麗的人兒。”
和紀芙薇親切又熱絡地招呼完,她還不忘與立在一旁的蓮心姑姑說話,言語中頗有幾分熟稔,還提及了蓮心姑姑當年伺候在東太後身邊的舊事,卻也不至于冷落了紀芙薇去。
雖憑她的本事能很容易做到——紀芙薇一眼就能分辨,她就是這樣明豔又自信的公主,到了四十歲的年紀也是少女那般——但她依然沒有做那主導話語權的人,反而是給表現生澀甚至有些不習慣的紀芙薇留了餘地。
紀芙薇原還擔心着,結果她很快就發現,對人精來說,想把聊天的場子熱起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紀芙薇擔心的那些“有所圖謀”都沒有發生。
長安公主待她像是對晚輩,但其中又有一兩分的尊重,至少沒有真的把她看成晚輩,也沒有瞧不起她的身份或如何的,哪怕她透露出已經得知她向二夫人的身份也不見成見。
紀芙薇覺得長安公主像是個熱情又親切的大姐姐,雖然年紀相差有些大,她都是她侄孫女的同齡人了,但相處起來并沒有想象中的困難。
“哎,這怎麽成呢!”長安公主笑嘆,“姑娘家家的,怎麽能不參加宴會呢?”
“也不知道陛下怎麽想的,可不能真叫你一個花兒似的姑娘尋了他那般的性子,也做個清心寡欲的小尼姑吧。”
紀芙薇含蓄地笑笑,主動描補,并表示:
“可我本就是寡婦身份,哪裏能出去尋歡作樂呢?”
“這話可說不得。”長安公主忙道,“咱們去的可是正兒八經的宴會,只有男人才會去那等秦樓楚館之地狎妓玩童……”
“本宮好歹是孔氏的夫人,若是帶頭胡鬧了,還不怕天下的儒生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我淹了?!”
長安公主的口才着實了得,有她作保,至少紀芙薇出去不用怕遭人口舌,最要緊的是她能帶她去參加的宴會,級別一定不低,甚至可能是紀家求都求不來的。
一邊蓮心姑姑不着痕跡地與她點頭又搖頭,紀芙薇将人一直送到了院子外,才勉強給了個留有餘地的回答。
“那勞煩公主着人與我送個帖子?我若得空,一定前來。”
“好好好。”
紀芙薇卻有幾分被她說動,她又不是天生木楞喜靜的人,偶爾也會想要些熱鬧,前兒出門最後不太美妙,但之前逛街的愉快足夠她回味到了現在。
廳堂前臺階旁的盆栽夜合花樹開了。
玉白色的花朵,才是花苞時看着不大,但盛放以後別有一番熱鬧氣象,香味芬芳馥郁,花朵玲珑窈窕。
旁邊花壇裏晚合歡花紅絲飄搖招展,花尖紅粉,絲絲絮絮,花朵搖曳,花絲宛若拂風,極盡纏綿美好。
萱草蔓長,映襯着一旁紅絲拂的嬌豔與迷人,滿是仲夏的氣息。
她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後頭,蓮心姑姑才與她解釋。
“姑娘若是不放心,派人去陛下那兒問個信兒?”
紀芙薇立馬照辦,李順過來跑來傳話,還帶上了一套粉鑽的頭面。
“陛下要奴才回您,紀姑娘自安心去,旁的不用多擔心。”
紀芙薇這就松了口氣,迫不及待地準備起來,天冬幫着她梳洗打扮,一套套試到時候要穿的衣服。
好不容易落定下來,剛換好了衣裳,她趕去見蕭晟煜,不想他也才換了一身偏衫法衣,是他這個皇子、皇帝居士才能有的特制衣裝。
蕭晟煜容色肅穆平和,嘴角帶了點笑意,卻又沒有浸入眼底。
好像那高高在上的佛像,慈悲卻又難于觸及。
不知怎的,原本念着能出去參加宴會的喜悅,一下子便沉到了谷底。
作者有話說:
明朝時候西藏叫烏斯藏。宣德三年(1428年)後,俄力思軍民元帥府統治西藏西部和拉達克。
夜合花:又名夜香木蘭、合歡花。木蘭科木蘭屬植物,花期全年,夏季最盛。同時也是個詞牌名,唐韋應物詩“夜合花開香滿庭”,調名取此。
合歡花:又名絨花樹、馬纓花。薔薇目豆科植物,花期6-7月,果期8-10月。唐溫庭筠《菩薩蠻·雨晴夜合玲珑日》有句“雨晴夜合玲珑日,萬枝香袅紅絲拂”裏的紅絲(拂)指的是這個。
偏衫:一種從天竺“僧祇支”傳入中國後,随中國觀念而改成的僧尼服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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