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燭火燒得極旺,襯得屋子好像都熱了幾分,本就有了些夏日裏才有的夜涼,反倒叫這熾熱捂散了去。
偶爾燭心會突然炸開,發出極短促的噼啪聲。
院子內外燈火通明,宮女太監放輕了腳步很快走過,伺候着院子裏兩個主子,他們的影子迅速地晃動而動。
屋子裏,紀芙薇還在和蕭晟煜說話。
難得有人與她講話,得知自己能治好後,她便自然放松了下來,這一放松,自然就更想和人分享了。
蕭晟煜不是話多的人,至少不太會主動提起話頭來,但兩個人聊着依然是有來有回的,他尤其喜歡聽她說話,講些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東西。
那叫他覺得別有滋味。
品起來便是分外不同。
夜色都深了。
李順瞥了好幾眼,猶豫要不要進去提醒。
但難得陛下起了這麽好的談性——他們這位可是連與大臣秉燭夜談的時候都不多的,卻與紀姑娘說得這樣起勁。
就那些沒滋沒味的事兒,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麽如此寬容、如此有興致地接下去。
“所以你幼時,皆是在奶娘照顧下,住在莊子上?”
“對,是鄉下的莊子,我後頭才知道,應該是保定府那邊的鄉下,不是燕京附近的別莊。”紀芙薇點點頭。
“我迷迷糊糊記得車程應是一日左右,十來歲的時候,天還昏沉着,黑黢黢的,我就被拉起來上了馬車,颠簸了一路,我很不舒服,于是愈發昏沉,到了下車的時候也差不多是晚上了,就被拉着梳洗,然後給紀夫人請安。”
蕭晟煜也聽出來了,明明是她的嫡母生父,但她口中,宣平侯府紀侯爺與侯夫人紀唐氏,在她口中多是以“紀夫人”“紀老爺”的名字出現,其生疏母子、父子關系俨然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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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該提醒她,為不落人口舌讓人非議她不孝,她該至少面子上、嘴巴上更敬重些,子不言父之過,母之過同樣。
但想想她的經歷,想到她自小到大這些年的苦楚,蕭晟煜便覺得這提醒不能如此輕飄飄地出口了。
道理是道理。
情理也是情理。
他還是不忍看她又委屈地落淚的。
便下次再說吧。
“紀姑娘,該喝藥了。”
“诶,好。”
用過針後,紀芙薇已經喝了一次湯藥了。
前一劑用來解迷藥的毒性,這一次的則是太醫吩咐的必須一日三次用來養身子補漏洞的藥。
但不管是哪一種,聞着便是苦味強烈,紀芙薇當即眉頭微皺。
蓮心姑姑看着可親和藹,但人是有些威嚴在身的。
不知道為什麽,對她來說,蓮心姑姑比身為皇帝的蕭晟煜還叫她心裏打鼓。
也不是皇帝不威嚴,他可是她見過的最厲害最強大的人了。
但是,就是——
有些不一樣的。
紀芙薇苦着臉,接過湯藥,拒絕了一勺勺喂她,打算直接硬喝,可看着棕黑的湯藥,她還是欲哭無淚。
“不苦的,”蕭晟煜自是溫聲哄着,“喝完給你用冰糖蜜餞。”
他印象裏他的小侄女、厲宗的女兒光化公主,也是這般極其不愛喝藥,寧可紮針都不想喝藥,為了哄她,她生母、厲宗的尹太妃一貫用饴糖、蜜餞等甜口之物吊着她。
就這樣,也非得讨價還價一般,難纏得很,回回都叫人既擔心又頭大。
“哎,算了算了。”
紀芙薇臉有點紅。
她覺得自己年紀不小了,還被他以這樣溫和的口吻哄着,似乎有些羞羞。
但除了何奶娘早先時候哄過她,她就沒有過此般的經歷了,讓他這麽一開口,她心裏便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來,甚至希望他能用這樣的語氣再多與她說兩句,他是這樣好的人呀。
可她同時又覺得這是不應該的,她都已經是這個年紀,都守寡了,該是哄別的孩子的時候了,哪裏能讓人來安撫她呢?
想到這裏,紀芙薇心頭那股熱便褪下去不少,平靜下來,強作鎮定地一口悶了湯藥。
叫她意外的,不知道是不是太醫在方子上做過仔細的調整,這輪的湯藥聞着極為苦澀,看着也不太美妙,但入口的苦味沒有想象中那麽強,比上一貼的好多了。
一飲而盡整碗湯藥之後,紀芙薇憋了憋,把那股喝了太多“怪味水兒”帶來的反胃勁壓下去。
她不想在他面前噴出來或嘔吐出來,好的是全喝下去之後,除了感覺略有一些撐,仿佛湯已經從胃填到了嗓子眼,但慢慢地口舌之中殘餘了那麽丁點的甘甜,一股藥香留戀在鼻尖、喉嚨中,于是漸漸地人就舒服多了。
“來。”蕭晟煜主動推了推小碟,上頭蜜餞擺成了小塔,摞起來格外好看。
紀芙薇拿了雕花的小金筷子夾了一個去核蜜餞,入口蜂蜜與糖漿的甜味立馬霸道地充斥了口腔,其中還有幾絲清涼的感覺,連喉頭的殘味兒都壓下去了,呼吸之間都仿佛是甜味與淡涼味的交織。
“真好吃。”她不由自主地感慨。
好歹還知道吃完再說話。
蕭晟煜好笑地想。
面上,他便難免也帶出幾分來,即使笑意些微,但柔和的面色與平靜的眼神做不得假。
蓮心姑姑偷眼瞧着,沒叫主子有一點察覺,畢竟人的注意力也不在她們這群宮婢下人身上,心裏是漸漸有了成算。
正常用了湯藥該準備入睡了,但紀芙薇覺得肚子裏還是水兒居多,就這麽睡着夜裏多半要幾次起,打算緩一緩再休息。
正巧蕭晟煜接着前頭的話又起了個頭,她便幹脆興致勃勃地繼續講下去。
“原來還不是第一次就想跑了。”蕭晟煜有些訝然,又有些笑。
“不、不好嗎?”紀芙薇小心翼翼地看他臉色。
“不太贊成,但能理解。”蕭晟煜道,“你年紀小又是那般處境裏,能做的選擇也少,實在無法的情況下所有的選擇都是可以理解的,且不說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況凡是論跡不論心,世間有幾人經得起問心之推敲。”蕭晟煜安慰她,“于已成事實來說,讨論好不好、對不對,反思、自檢足以,若是因此反生了業障,倒是走了歪路。”
紀芙薇大概能聽明白他寬慰開解的意思,她既沒有逃成功,讨論逃跑之後的是非對錯是沒有必要也沒有道理的,她更不必為此增添心理上的負擔。
更何況,這世上很多事情,根本分辨不清楚,又不是除了黑便只有白。
就連朝堂上一樣是儒生的大人們對同一件事情都會有不同的見解,可見讀過書的大智慧之人都不一定能了斷所有人和事,又何況她一個小姑娘。
“你不必那般在意我的看法的。”
紀芙薇搖了搖頭,有幾分固執,但還是解釋了一句:
“您是不一樣的。”
蕭晟煜當然知道自己身為皇帝,是不同的。
只是落在她的口中,便好像是“不一樣的”。
他低垂了眸子,像是掃過平靜無波的潭水之上的光,待光影很快地掠過,便再沒有了痕跡。
再擡頭時,他仍是那般端方、克制與自持,腕節之上不多不少剛好三圈佛珠。
可陽光照在水面之上泛起的粼粼波光,燦爛炫目,美得驚人,哪怕轉瞬即逝,只要那微微一瞥眼,看見了便忘不了了,又哪裏是真的“什麽都沒有”呢?
“我原是想拿了銀票,跑回鄉下,到時候便買個莊子并幾塊田地,聽說一家佃戶五六口人,便能打理好二三十畝田地,”紀芙薇道,“到時候我便安心做個‘女地主’了。”
蕭晟煜于是也笑了:“這恐怕有些難了。”
從起因到結果,從開始到結束,幾乎沒有一點兒成事的可能,當真是小姑娘家家的天真之言。
“是啊,我也是後頭到了向家,才慢慢打聽出來,原我當初待的那個鄉下,不是這兒出城之後就能碰見的鄉下,我還想着和當初的老姑奶奶住在一道呢!”
“老姑奶奶?”
紀芙薇幼時所居住的莊子,是紀家的別院農莊,基本上沒有主子去住的,那裏條件不好,主要便是用來讓管事等監督下仆、佃戶等上工和繳糧的時候有了落腳之處。
她雖然是紀家唯一的嫡三小姐,卻自小到大沒有享受過半分的待遇,紀家長輩不慈,待她頗為苛刻,連給奶娘分的銀錢也是逐年減少,又有何奶娘在中間克扣,這才導致紀芙薇打幼時起便有所虧損,吃不飽、吃不好,自然長不好。
到了向家,雖然境地上瞧着差不多,但總不至于真的讓她吃不飽。
宣平侯府相比武國公府就屬于是門戶小規矩多。武國公府向家大略是武将背景,規矩不多,再加上男主子們打頭就不算“檢點”,自然外頭看着威嚴,內裏其實松散得很。
蕭晟煜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治家不嚴是大忌,但他本就想舍了三公五侯去,當不會給一群自找死路的人指點。
武國公府本人就不太幹淨,到了如今一把年紀也沒少納妾玩妓,只是他老妻向洪氏拿捏得狠,能爬上來的極少。
他們養出來的世子向永椿也是一個德行,基本院子裏的丫鬟沒有不被他碰過的,那些婢女盼着懷孕當姨娘、過好日子,自然也樂得一個個去勾引。
也正是因為這種“沒規矩”,對紀芙薇這個不太有威嚴和威信的主子來說好又不好,幾年下來,她反倒與家生子婢女們混個熟悉。
婢女們想借她蹭蹭主子的份例,紀芙薇也好說話,就給她們個方便。家生子自然成一脈聯絡緊密,在府上有地位能争取,反倒因此讓她們起了為了她争該有份例的心思。
最後多少還讓紀芙薇過得輕松了些,散了不少出去,但能得到的基本都是主子份例裏、下人能支配的東西中最好的,左右紀芙薇知足,物質上不差了。
“我也是那時候和婢女們才打聽出來的,原來保定府那塊才有何家村,當時住在我所在莊子旁邊的有個何老姑奶奶,就是這個村子裏輩分很高的獨身老人。”
蕭晟煜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紀芙薇于是繼續道。
“老姑奶奶以前好像也是給貴人當奶娘的,後來給了恩典被放了出來,老姑奶奶三十多歲出來,年紀在那不好嫁了,又輩分在那,只是家裏老小居然都沒有了……但還是留在了當年村子裏落戶,最後上了女戶的,有田有宅子,還識字、會算數。”
“我小時候便常跑去老姑奶奶那裏,何奶奶人好心善,看着是兇巴巴的,但其實對小孩子很好,我那時候經常吃不飽,但何奶娘不給多了,等我到了何奶奶人那,她就私下裏補貼給我吃,還給我吃糖。”紀芙薇說。
“我認的字,就是她教的,禮儀也是粗粗和老姑奶奶學的,只是我那時候太小,忘性大,等十歲回了紀家好些都不記得了。”
蓮心姑姑立在一邊微微點頭,若她這般的人放出宮去,其實差不多也是這位何老姑奶奶的情況。
她沒有父兄在了,小輩估計也疏遠了,若是已經三四十歲,那确實難于婚嫁,就算是嫁了多半也是繼續給貧戶人家當牛做馬,還不如不嫁。
顯然這位也是這麽想的,再加上她輩分上占優,便是沒有嫡系後輩在,族裏村裏也要給她這種老人安排後事。
會來事的人,與族裏處得關系好些,有宗族庇護,經年累月,熬個立女戶的資格,日子其實也能過得不太差。
“我當時頭一次想逃婚……”紀芙薇不好意思地道,“就是想像老姑奶奶那樣,活個六七十歲。高高興興的,吃喝不愁,散去些金銀,立個女戶,還能叫族裏給養老送終……”
女戶其實是不好立的,要麽是親緣斷絕的寡婦,要麽是上了年紀輩分極高又沒有嫡系親族的老婦,總歸像紀芙薇這種十幾歲的小姑娘是辦不成的。
但當時她不知道,只一心期盼着鄉下自在的生活。
“我都做好了入何家村姓何的準備了。”
紀芙薇害羞地摸了摸鼻尖,她當時想得可美了,誰都沒告訴,就靠着這個念頭在紀家堅持下去,後面被關在柴房裏也沒放棄,不然她早絕了求生的念頭了。
“現在怕是不成了。”蕭晟煜搖搖頭,面容含笑地看着她道,“做不成女地主了,你可會怪我?”
紀芙薇的臉更紅了,在燭火的映襯下格外明豔,又是如此分明。
“……”
她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盛了水色,濕漉漉地帶着些微的責備與害羞地瞥了他一眼,自有幾分輕嗔般的埋怨,卻叫人心神都酥麻了。
蕭晟煜雖然清心寡欲,卻不是無知無覺,當下亦是微微怔住,只是他一貫清冷自持,也就晃神瞬間便回過了神來。
自己揣測,也覺方才的言辭似有幾分不妥,剛想說話,紀芙薇倒是先開口了。
“哪裏呀,”她道,“您可別欺我不懂事。”
“您都答應了要給我做個好安排的,指不定我不用跑去鄉下,城裏也住得?”
能取方便的,那自然是如何方便如何來,紀芙薇又不是真的不知道鄉下生活的不容易。
若是能留在城裏輕松過活,誰想到鄉下去吃苦頭呢?
“住得。”蕭晟煜便笑,“朕今乃金口玉言,自不會騙你,到時候由你自己選擇。”
作者有話說:
薇薇:皇宮住得嗎?
某人:住,想住哪住哪(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