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紀芙薇還不知道自己言行已經被李順透露給大恩人蕭晟煜,她還順便得了個“小貍奴”的心內評價。
他們用膳的時間比平常稍早一些,也是紀芙薇在向家時,基本是主子裏最後一批能要到膳食的。
廚房就那麽大,首要湊着最大的主子們用膳,而武國公夫婦在吃食上都很精細,經常吩咐要複雜難做的膳食,時間花得便更久了。
打從向二公子沒了之後,二房的小廚房自然也關了。紀芙薇想吃東西,時間自然要等晚些,除非她舔着臉到婆母向洪氏的院子去,伺候用膳立規矩,然後再湊着剩下的吃。
不說紀芙薇心裏不太願意,就是向洪氏也不準她出來。
守孝時候吃用的不同,出孝以後她們也嫌她帶晦,不吉利。
立夏時節,天暗得很慢,平常這個時間興許天色都近暗了,此時晚霞卻才剛剛出現。
“紀姑娘。”
“什麽?”
紀芙薇在院子裏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也就這個時候,吃飽喝足,疲憊的勁頭才上來。
這一天過得驚心動魄的,尤其是在極度緊張的心情下,跑動了那麽多、那麽遠的路,她本就不健壯的體魄倍受摧殘。
渾身肌肉的酸脹疼痛翻湧上來,她自己揣測晚上大概是睡不好覺了,比她長個子時生起的滋味還叫人頭疼。
“陛下吩咐給您準備的。”
婢女奉上了數個小碟,皆是洗好的一盤盤水果。
荔枝皮薄味甜,果肉白嫩厚實,是打南邊加急送過來的新品種,從顏色、大小到味道,皆是上上品。
這是南方官員給皇帝準備的當地特産,這頭一批蕭晟煜甚至都沒有往下分,只私庫裏撥了些錢款,待後面采購了往燕京送進來,再進行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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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紅得讨喜,雖個頭不如荔枝,但只看模樣,絕對是品相上上佳,頭一等的好。眼下正是吃櫻桃的時候,皇莊裏種的都豐收了,這幾年年景好,京畿一帶雨水豐沛又不至于成災,不管是莊稼還是水果,都得了個好長。
還有些旁的時應水果,都是紀芙薇看來果肉飽滿、絕對好吃、非常甜美的那種。
對紀芙薇來說,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名貴的水果擺到她眼前。
“都是給我的?”紀芙薇驚訝又向院子裏另一頭看去,蕭晟煜才看了好些文章,出來遠望放松眼睛,正好瞧見。
“不喜歡?”他問,“怎麽不吃?”
“不是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陛下怎麽不吃?”
衆人又笑了。
蕭晟煜搖搖頭,給她解惑:“朕早養得了習慣,哺食之後不用吃食了,除非公務繁忙要操勞到深夜,不然是不會加蔬果餐食的。”
“那我也……”她遲疑。
“不用,你吃吧。”他道,“都是不耐放的水果,才從冰窖裏拿出來,放久了就不好吃了,會軟會爛,就浪費了。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吃得精細些,都能消化的。不似朕……”
“您還年輕呢!”她不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
紀芙薇可不是吹捧恩人,她是真的覺得蕭晟煜很年輕,不論是看臉還會論心,他都那麽卓然出衆,俊美不凡,更有那分救人渡世的熱忱與善意,哪裏是中年之人的暮氣與老态可比的。
便是他的穩重,也帶着讓人心安的力量,連沉默都別具魅力。
紀芙薇見着他,不安的心便能倏然平靜下來。
蕭晟煜只是笑笑,對她天真之言不置一詞。
紀芙薇心情好了,連身上的不适都能忍受了。
天高雲淡,晚霞漫天,她一身自在,無拘無束,正是心意自由之時,幹脆在院子裏擺了小桌,一邊吃水果一邊賞晚景。
馀霞散绮,明河翻雪。*
紀芙薇怔怔地坐在那裏,連甘甜可口的水果都顧不上了。
她專注地看着瑰麗燦爛的晚霞從出現到消逝,看着夜幕降臨,天色浸染于黑,最終閃爍的星河以無可阻擋的姿态占據整個天幕,絢爛得好像有一雙手,将潑天的金銀寶石撒向整個天空。
連屬于夜晚的讓她無比恐懼的黑色,都變得旖旎而美麗。
“真美啊……”
她站在那裏近乎癡了。
紀芙薇從沒有覺得夜晚有這樣美麗。
她是如此恐懼黑夜,如此害怕那些與黑暗相伴的東西。
鬼魅也好,死亡也好,都讓她感到被窒息般的惶恐,戰戰兢兢,好似永不消逝。
但此時,她看見這滿天星河,頭一回那麽清楚地意識到,原來在許多人的眼中,夜晚是如此美麗。
而她——
卻無法看見了。
紀芙薇差點一個踉跄被凳子絆倒在地。
她聽見周圍稍有松懈的婢女發出一聲驚呼,人也就這麽一下沒注意到便讓她差點摔在了地上。
紀芙薇又被人扶住了。
更準确說,是她又跌進了那熟悉的懷抱中。
明明是該緊張的時候,但她聞到了那熟悉的檀木香味,眨眨眼睛,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唉,”她故作輕松道,“還以為今天會有意外,結果還是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怎麽對自己的身體這樣不上心呢?”蕭晟煜有些不滿,卻沒有對着她生氣,反而輕輕地扶起了她,随後拉住了她的手。
“跟着朕走,可好?”
“好呀。”
紀芙薇幾乎是不假思索,蕭晟煜微微一頓,沒讓一臉笑容的她察覺,只輕輕地拉着她的手,領路在前。
“是什麽樣的感覺?”
“就是看不太清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某一天突然就變成這樣了。”
“還記得是什麽時候發作的嗎?”
“這是病嗎?我沒有叫人看過……”她恍然,“原來我生病了啊,這樣才會看不見嗎?”
“你原不是這般到了晚上便目不能視的情況,那必然是有些後來的原因的,又怎麽不是病呢?”
“太久了,我都要以為這是打一出生便如此了……偶爾才能想起來,原來我小時候還是看得見的,可這樣反叫我傷心起來。”
蕭晟煜腳步微頓,看着淚水晶瑩自她面頰滑下,她卻好像無知無覺,臉上仍是帶着幾分懊惱無奈的笑容。
他心裏便更不是滋味,似從沒有人像她這般,叫他心神挂念,随着她的情緒便跟着動搖起來。
許是因她的瑰麗惑人,能迷上所有見她的人;
許是因別的什麽,只是當下他無暇去思索。
“我生了這樣久的病,是不是快要……”她微頓,聲音都顫抖起來,那分恐懼分明地傳了過來,他甚至能感覺她的手在瞬間便冰涼起來。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問,“就像是向二公子一樣,病了好些年,一眨眼就沒了。”
她話裏透着股不詳,卻依然是天真的模樣。
明明怕得要命,卻強作鎮定,好像旁人看不到她渾身上下炸了毛的樣子。
蕭晟煜心頭突生一股沒由來的火氣。
她還這樣小,哪裏就是該接觸那些死生大事的時候呢?
換在平常人家,小孩子都是碰不得逝者,唯恐人的魂兒都被招了去,送葬都不叫小孩跟随的。
結果,紀芙薇卻是小小年紀就做了那沖喜娘子,差一點便随着一道被活埋在了冰冷的棺木裏頭。
“不會的。”蕭晟煜握緊了她的手,用他厚實的大手捂着她纖細的小手,“朕這就叫太醫來,是朕疏忽了。”
實時,李順恰到好處地上前來,提醒陛下,順便給她賣了個好。
“陛下,前兒向世子那群人問出來,他們還給紀姑娘用了些藥,才把人迷暈了過去,是不是請太醫一并查一查……”
“應該的。”
蕭晟煜聲音聽起來還是那般,至少紀芙薇沒發現不對,但院子裏一衆伺候的人皆提起了心,皇帝這是動了真火了。
“來,這是臺階,走慢些。”
“嗯。”
“不怕,我領着你,不叫你摔着。”
“有您在,我哪裏會怕?”紀芙薇當即笑了。
叫淚水浸洗過的貓眼兒漂亮又剔透,美得驚人。
白日在光下顯得有幾分淺淡的雙眸此時落得個黝黑發亮的模樣,只是視線對不上,雖仍是好看的,卻叫蕭晟煜覺得那分瑕疵格外刺目。
蕭晟煜還記得當年那個晚上,她和他描述過她病發時候看不見是何種情形。
屋子裏的燈點得亮堂堂的,宛若白晝,分毫不吝惜這點燈油。
靠近了光源,紀芙薇明顯沒有那般不安了,雙目也漸漸有了焦距,神色自然放松了不少。
“現在又能瞧見了?”
“嗯。”她點頭,滿臉欣喜地笑着。
“我又能瞧見陛下了。”
作者有話說:
馀霞散绮,明河翻雪:馀(yú),古字,同餘;散绮,展開的綢緞;明河,銀河。即将小時的晚霞美麗得如同展開的綢緞,銀河白浪翻滾,如同翻動的雪。出自(宋)盧炳《鵲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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