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夫人?二夫人您在何處?”
紀芙薇終于想明白了前後。
對死亡的恐懼和僥幸存活的後怕,對向家、紀家的厭惡和對英明皇帝的感激……諸多複雜情緒奔湧在胸膛。
即使是過去許久,她也無法全部壓抑下去,反而随着時間逐漸發酵,叫她愈發喘不過氣。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淚水奔湧,随後等人走遠了些喚人時才走出來。
“我在這。”她用手帕擦着臉上的淚珠,滿臉悲切,“我方才太傷心了些,哭得狠了,才沒有聽見。”
“夫人……”含素面上有幾分感動。
紀芙薇微垂眼眸,不敢深想衆人哀戚面容之下看她的神色,就像是在紀家時她也從不敢考慮他們對她的看法一樣。
她已經不願也不敢奢求其他了,內心裏獨獨期盼着天家威嚴,希望他們對當今聖上的敬重和畏懼超過一切,以希能有她的一小處容身之地。
“二夫人,屋子裏的一應都要換的。”含素等人在整理屋子,喜字早撕了下去,有些玩樂奢靡之物,也不會給放在紀芙薇的屋子裏。
“我知道的。”紀芙薇捏着手帕點點頭,“你們忙。”
前院的主子走了,一衆下人有路子的早找好了下家,像含月這種本來奔着姨娘來的回不去老夫人那,只能留在紀芙薇這邊。
但後院的新夫人成了寡婦,伺候的人手自有定數。
一部分還在試探等待紀芙薇之後的結局,若新夫人也殉了那婢女也不有太好的結果,不過家生子多少好些。
另一部分比如含月,一早遞了信兒,“投誠”得幹脆。
“主子喝些潤潤嗓子。”含月主動遞了食碗來,奉了湯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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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芙薇用了一口方知道是潤嗓子的冰糖百合雪梨,說是還加了碎燕窩,裏頭還有些有清肺潤喉之用的藥材,聞起來不似梨的味兒,吃起來才有果香和甜味。
“不錯。”她對含月點點頭,“你用心了。”
“能讓主子高興就好。”含月笑着答話,又撿了個清閑的活兒去幹。
含素瞧見了,撇撇嘴,和人配合着把才挂上沒多久的骍剛色卷草紋煙羅紗窗換成了素白的曲水紋底輕紗。
原打算換的蜻蜓荷上花樣的薄绡帳子也重新收進了庫房,那是紀芙薇親自點的,是送來幾匹時新的裏頭她最喜歡的一種,不過今年用不上了,以後幾年也不可能,再往後等出孝了也不會有機會再用這“舊物”了。
紀芙薇垂下了眼睫,讓劉海遮住了盛着水色的雙眸與微緊的眉頭,銀湯匙輕輕地攪了攪甜湯,什麽也沒有說。
接下來的日子流水一樣,好像過得很快,又似乎走得很慢。
紀芙薇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謝向家的“霸道”——
向洪氏失了兒子,心态頗有些失衡,哪怕早有了心理準備,也始終拖着不想落葬。
其實向永彬葬禮的用度早準備好了,但老夫人連幾年前備下的喪儀也不願用,非得公府上開了庫銀采購最新的。
也正因此,雖然是自己的夫君逝世,但紀芙薇完全沒有插手的餘地,從擦身體換衣服到最後入棺下葬,都沒有她觸碰的機會。
紀芙薇原就害怕這些,對向永彬其實也沒多少真摯感情,別說不舍了,她都不想去碰屍體,倒是因為向洪氏的“□□”,她一點沒沾上事兒,心裏反而松了口氣。
她基本就是穿着一身素麻衣,全程保持哭泣悲傷的模樣,有客來的時候叫人扶着到前頭露個臉,讓外頭人知道她還活着、沒有殉葬,對亡夫也是一片情深。
紀芙薇也想讓自己看起來健康些,至少不是那種會突然暴斃的病樣,奈何身體不争氣,本就缺了營養又日日痛哭,她嗓子一直疼着全沒有好過,根本自在不起來。
原就瘦削的身量等一個月下來又清減了幾分。
紀芙薇成了寡婦,還要替亡夫守孝守節,身份更為敏感了。
即使是身為家人的向家人都不會多接觸她,紀芙薇知道自己不讨人喜,還擔心老看着她讓他們想起了殉葬的事情,故而她早早過上了深居簡出的生活,非年節或是公婆要求,都不會出院門。
向家庶出的三少爺和四少爺娶妻,紀芙薇完全沒有參與,隔日拜見的時候也根本沒有出來,還是後面得了老夫人示意,兩邊互相送了禮,前後也沒見過面,最後是過年時候彼此看過幾眼。
至于出了孝後向和頤的出嫁——
武國公府嫁嫡女固然熱鬧,但也和紀芙薇無關,只知道向和頤如願嫁給了文國公府的嫡出三公子馮宇,大概是門很好很相配的親事。
“夫人也該高興些的。”含素道,“這三年可算過去了。”
紀芙薇搖搖頭,面上仍是含蓄溫柔的笑。
三年的守孝過去,紀芙薇模樣是一年一個變,但性子卻沒有太大的變化,甚至說變得更為內斂了。
很多事情,她都藏在了心裏,不敢和向家的任何一人說。
有時候憋得狠了,她就悄悄和自己說說話,還有好些時候,她在夢裏成了個說話不帶停頓、講話不用喝水的厲害人,只有在昏沉的夢境中,她才好像能松一口氣。
這三年裏,她無時無刻不在擔憂害怕。
唯恐哪一天武國公府府上的人突然想起來,要把她拉去陪向永彬。
可即便她都已經退到了這個地步,做個公府上的透明人,她還是覺得自己的日子愈發難過了起來。
尤其是随着出孝日子的臨近,她無可避免地要重新走到人前。
紀芙薇沒有子嗣需要撫養教育,也沒有其他才德本領打發時間,守孝日子清苦,但之後便不同了。
她才十六歲,又是向家二房夫人,伺候她的婢女們都盼着出孝,說她這個年紀這個情況不可能完全斷了社交,到時候婢女們也能跟着她出去輕松一二。
紀芙薇也沒有妄念自己能和其他人一樣去外頭玩耍,只想多少給她個出院子的機會。
就是這樣,沒想到又生了事端。
“弟妹好久不見。”
“世子客氣。”
紀芙薇與世子客套見禮。
武國公府世子向永椿身材高壯威武,但意外的,他行事并不粗鄙,不似一般武夫。
從第二年新春宴席上偶然一見後,世子大伯子對她諸多照顧。紀芙薇守孝多有不便,又不好與婆婆提意見,反而世子不知從何處知曉,好幾次暗中幫扶,叫她心生感激。
“你怎麽又回來了?”世子看向自己的嫡親妹妹向和頤,“你這才結婚一年半載的,怎麽總往娘家跑,你讓文國公府上怎麽想?”
“都是馮宇,他又逛花樓去了!”向和頤臉上的嬌蠻愈顯得刻薄,留得又尖又長的指甲仿佛比針還利。
那擡手一下子,險些戳到了世子向永椿的眼前。
他微皺了皺眉頭,不太高興地避開,又想起了什麽很快調整了表情。
成婚一半年多,向和頤本性愈顯,尤其無情,沒少打殺文國公府上的姬妾,與丈夫馮宇的關系相當僵硬。
她經常回來告狀,縱是守孝的紀芙薇都聽見了風聲。
向洪氏心疼唯一的嫡女,再加上兩公府之間一文一武,不相上下,彼此都要臉面,基本上每次回娘家向和頤都能帶着一堆的禮回去,并且這時候馮宇一定已經歸家,好幾日都不能出去繼續逛青樓。
“你別和馮宇折騰。”世子道,“馮家在朝堂上更有話語權,比我們這些武官更方便,你少惹事情。”
“胡說八道。”向和頤眼睛一瞪,那雙三白眼便更加分明了。
視線一轉,又掃到了紀芙薇,她臉上不快毫不掩飾,看她素衣打扮更藏不住嫉妒。
世子顯然也沒有忘了站在旁邊安靜中又有幾分尴尬的紀芙薇。
“是去見母親?”
“是。”她點點頭,“去給婆母請安。”
世子笑笑,黝黑的眼睛裏一抹暗光。
他主動在前領路并笑道:
“走吧,我們正好順路。”
聽罷,紀芙薇還沒說話,向和頤當即要鬧,眼神幾乎要化成刀子。
但世子不着痕跡地瞪了她一眼,有這警告在,向和頤懼于長兄威嚴不敢多話,只得咬牙切齒地低咒着“狐貍精”,不情不願跟在後面。
作者有話說:
骍(xīng)剛:一種淡紅色。骍,赤色的馬和牛,亦泛指赤色。
狐貍精的說法在《紅樓夢》《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晚清作品中就有,本文架空,部分參考明,不要細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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