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鬼怪”的聲音着實溫柔,紀芙薇形容不上來。
就好像是流水,不是清泉叮咚,而是溪澗緩緩流淌的明澈,是清明潭水的幽深與包容,是能承載漣漪的平靜與落石的跳脫。
又或者是那山一般巍峨屹立帶來的獨有的渾厚。
一下子,便撫平了紀芙薇心中的惶然和不安。
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麽,但她就是莫名升起了一股被“保護着”的心安與勇氣。
瘋狂的心跳漸漸平複。
紀芙薇看向對方,盡管她視野裏暗沉占據多半,僅憑借今晚格外敞亮又溫和的月光,她也不過分辨一個黑色的輪廓。
他身量很高大,比她少說高幾個頭,身姿筆挺,有種不露自威的氣勢。
“不好意思。”
紀芙薇有點局促地動了動小腿,微微挪動了一小步,讓自己坐得稍微自然一些,但牽動了膝蓋處的傷自是刺痛一片。
“沒關系。”他回答。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紀芙薇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仍放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觀察着她,但她并沒有感到冒犯。
雖然有些微的不安,但這種環境下,能有個人在,她能感到黑夜帶給她的壓力陡然減輕了不少。
紀芙薇也努力地睜大眼睛,盡力去辨別對方。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到了晚上眼睛就出了問題,經常看不見,偶爾能分辨黑灰色團,更多時候純看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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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紀家的時候,她通常晚上都不會出門,即使一定要做什麽,也多半會找何奶娘或是自己拿着明亮的蠟燭扶牆行走。
但現在,這裏人估計還不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她暫時也不想面對任何一個向家人,包括他們家的下人。
瞪到她眼睛酸澀,雙目微微刺痛,一閉眼生理性淚水就落了下來,她不得不狼狽地挪開視線,卻聽見那人發出了很短促的疑惑的氣音,像是意外,又帶着幾分關切。
“怎麽了?”他問,“可是受了什麽委屈或冤屈?還是我吓着你了?”
她辨不清的黑影主動往後退了幾步,端的是分寸十足。
紀芙薇連忙喊住人:“沒有沒有。”
她連連擺手,胡亂地擦了擦臉,手心的傷又拉扯到了,顧不上疼,她忙寬慰着,看着人沒有離開才稍微松了口氣。
“不是你的問題。”她搖搖頭,“我有點害怕,這裏好安靜,有人在我反而松了口氣。你是向家的人嗎?”
“唔,”他緩聲道,“我不是。”
紀芙薇下意識便露出了笑容,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明媚。
“這樣啊。”
她很自然便松了口氣。
對方沒有道理要來騙她一個小丫頭,說不定向家人都不知道她是誰,他多半也不知道。
這時候知道有個在荒無人煙的小院子裏共處的不相關人,紀芙薇不可能不感到寬慰。
“要說會話嗎?”
他很體貼地問話,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安與驚恐。
“好啊。”紀芙薇高興地回答完,才發現自己大概也沒什麽可以和對方說的,過了好一會才找出來一句。
“謝謝你。”
他當即笑了。
似乎是打破了某種隔閡,他在得到應肯之後走到她的旁邊,和她遞了一塊什麽東西。
紀芙薇是伸手碰到之後才反應過來,是一塊料子極好的手帕。
她從沒有摸過這麽絲滑如細雪、似流水的布料,至今她碰過最好的是她的嫁衣,但比起這個的滑溜溜,嫁衣好像遜色了幾分。
她心裏曾經猜想過的最好的料子就是這樣的觸感——
據說生母紀夫人給四妹妹準備了一件彩蝶雲霞色暗紋錦的魚尾裙,專門用來在及笄禮的時候穿,那是每年産出不過二十匹的好料,她看都沒有看過一眼,但她曾在偷偷想象過那個感覺,想來摸起來應該就是這麽美好的、軟綿綿的、絲滑的。
“謝謝。”她靠觸感判斷出來,摸上手先是驚喜,随後反應過來,這樣的好東西哪裏是她能夠碰的。
“對不起,我太髒了。”
紀芙薇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眼眶裏淚水已經在打轉了,她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又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這麽狼狽,只得死死地埋頭,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
“對不起,我……”
她匆忙地道歉,一開始還是為了髒手弄髒了這賠不起的手帕,後面就變成了抑制不住的窘迫、羞愧、難堪,說錯壞了的忐忑、尴尬,還有許許多多的無奈和更多的不安。
黑影像是也有些意外,他主動地打斷了她。
“等一等。”
紀芙薇埋着頭,手指死死捏着手帕的一角,疊成四方的帕子散了開,她不安地等待“審判”。
“擡起頭來,好嗎?”
他說。
紀芙薇猶豫了一會,慢慢地擡頭,活像個從烏龜殼裏鑽出來的小烏龜。
“真的很抱歉,我……”
他擡了擡手,做了個手勢,像是一個微微下壓的動作。
紀芙薇借着明媚的月色也沒有看得很清楚,但她憑着直覺停下了後面的話。
他舒了一口氣,原本站在她的旁邊,俯瞰着她,兩個人還隔了一段距離,紀芙薇并沒有被黑影壓迫過來的感覺,但現在他幹脆坐了下來,就在她的旁邊。
她只覺得他一撩袍子側身坐下的動作特別得好看,行雲流水,有種說不出的飒然氣度,尤其是她根本看不清人和面孔,只能從姿勢上判斷,她無法形容,但這大概是她見過最帥氣的樣子了。
怎麽會有些人往臺階上一坐都顯得那麽潇灑那麽俊氣呢?
紀芙薇自己都覺得納悶,臉都看不到她怎麽會覺得好看。
念頭一過,她還沒思考明白,就聽見他問她:
“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一點小問題?”
紀芙薇當即露出驚訝的表情,她看不清別人,別人趁着月色大概是能很清楚看明白她的樣子的。
今天的月亮已經很好了,她雖只能看個黑影,但實際上當下的光亮可比她之前什麽也看不清的時候幸運得多。
“是。”她點點頭,“我在晚上看不見。現在的話,我也只能分辨你是個黑乎乎的影團。”
說完,紀芙薇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覺得有點古怪的有趣。
她用手指比劃了一下他的輪廓,給他說明了一下,最後不好意思地遮了遮嘴角的笑容。
“這樣啊……”
他并不怎麽意外,但好像還有些藏着的意思,只是沒有再針對這一點提問。
“這塊手帕你用吧。”他主動道,“不必還給我的,你現在比我更需要它。”
他意有所指地點點她膝蓋、面孔和手心,但随後反應過來她也許是看不清他這些姿勢,于是重新指點了她。
紀芙薇摔了好幾跤,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的地方傷着卻已經沒有了感覺,她最後只是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面孔。
“像個小花貓了。”他笑道。
趁着月色,他看得格外分明,留在臉上的泥土與血漬好些都沒弄幹淨,再加上紀芙薇手心也有傷,動了就疼,他幹脆接了過來。
“來,我幫你擦吧。”
“啊……”
紀芙薇僵直了一瞬,等手帕輕輕地擦在臉上,力度溫柔地撫過,她才放松下來,露出個有點嬌憨可愛的笑。
“真是個小丫頭。”
他也笑了,聲音裏帶着幾分感慨,仿佛照顧自家親近的小姑娘,言行舉止皆十分體貼溫柔。
明明還是這麽暗沉沉的環境,除了他們的聲音,院子裏依然是靜悄悄的,唯有頭頂的圓月皎皎高懸。
之前紀芙薇還滿心的惶然,為自己的看不清,為周遭的特別靜,但現在她放松了不少。
這才有了笑的心思。
“謝謝你。”
“不客氣。”
兩人一板一眼地回答着,最平常不過的對話也多了幾分趣味。
紀芙薇重新接過疊好了手帕,小心地放好了,他也沒說什麽。
武國公府裏一府的魑魅魍魉。
但他好像就是除妖的鐘馗道長,叫人見了便心安了。
想到這裏,紀芙薇又想笑了。
她緊張了想笑,莫名了也想笑,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臉上的神情根本控制不住。
對方又看了她幾回,像是在迷惑她偷着樂什麽,紀芙薇光顧着埋頭掩飾,沒有注意到。
“你之前在哭什麽?”他問,“是有什麽難過的事情?”
她原本還很緊張的,幾次笑過之後,心裏放松了不少,她這才能把事情說出來。
“……所以,我知道自己是府上的新夫人,”她有點為難地用腳尖蹭着地,一點一點的,不知道他看她的神色是如何的複雜,“但是我還是不太想……我不知道,我不太明白……但我不想……”
“你不想嫁給府上二公子嗎?”
他的聲音沉了幾分,紀芙薇不知道他為什麽不高興了。
“嗯。”她很小聲地回答,“但是他們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經到了武國公府上,彩禮給了,禮都走了,好像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就是……只是這個事情很奇怪呀。”她更小聲地,紅着臉,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不想給世子生孩子……他們說生孩子很痛,洞房也很痛,不過有些姐姐看起來又很樂意做那種事情……我也不知道那種事情是哪種……我不知道……”
“可是,我不是嫁給向二公子的嗎?”她說,“就算他病了,但我不也還是……我不是不想生,好像女人嫁了人都要生孩子的,但是,就是……怎麽會是世子呢?好奇怪呀。”
紀芙薇的聲音裏滿是天真,她既不懂男女之事,也分不清沖喜不沖喜,更不明白向家這一套讓大房世子替代二房少爺的舉措是什麽意思。
“嗯。”他應了一聲,站起來目視着前方,單手背在身後,像是在沉思。
紀芙薇擡頭仰望着他的側影,依然是高高大大的黑色,他身上的玉佩輕輕地碰撞在一起發出琳琅清脆的聲響,又很快被周圍的風聲和被吹響的樹木沙沙聲所替代。
起了夜風,那股淡香才變得更加分明。
雖然他什麽也沒有說,但她總覺得他現在很不開心,像是憋着股淡淡的火氣。
于是,紀芙薇安慰這個對自己很好的溫柔的陌生人道:
“沒關系,我是新夫人,既然已經結婚了,我會……會努力負責的。雖然我還小,但是我會盡力,額、當二夫人什麽的。”
他很分明地嘆了口氣,低聲地像是在對着她,又像是在對旁的什麽人說道:
“……還是個孩子呢。”
作者有話說:
某人:好無奈,老婆還不是自家的老婆,先記個小本本吧_(:з」∠)_
感謝投雷灌溉的寶貝們,來親親(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