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知道給皮影換衣裳是怎樣的流程,想來皮影若是有感與她也差不多了。紀芙薇十足感到被挾制着作為的痛苦,但已經到了這一步,她甚至不知接下來會面對什麽、又該怎麽做。
眼下她在向家二公子所住的怡和園婚室呆着,伺候她的婢女們對她這個二夫人并沒有多少尊敬,只是勉強面上過得去些,不至于真的叫她一個新夫人親自來燒水洗澡。
領頭的叫做含香,十七八歲的年紀,模樣周正,是讨長輩喜歡的溫圓福氣樣,說話做事無隙可乘,連笑容都很是嚴密,正是紀芙薇打紀家那見過的貴夫人、小姐身邊得力大丫鬟該有的樣子。
“奴婢是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鬟,一直在二少爺這邊伺候,這會兒得了令先來後院這邊支應,順便給二夫人請安。”
“嗯。”
紀芙薇原是沒聽出來她話語裏的輕慢的,自己是新夫人,讓丫鬟來請安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順便”的事,但她不知曉其中官司,只擦頭發時候瞥見了有兩個丫鬟對視一眼皆流露出幾分戲谑,她這才知道自己被含香頂撞了。
她抿了抿唇,心裏一陣憋慌,說不上來什麽,但她連回想都不敢,仿佛一思量那前後,尴尬與委屈便立馬翻湧上來,眼眶裏的淚水就壓不住了。
可她又不想在這裏露怯。
說來她連侯府紀家的規矩都沒弄清楚,又哪裏看得出公府向家的名堂呢?
興許這初來乍到的新媳婦,或多或少都會受些婆家的輕慢和欺侮?
紀芙薇換好了身衣裳,看着人從她褪下的喜服的袖兜裏掏出了好些銀票,在丫鬟們驚訝相觑與欲言又止中倍感窘迫地坐了下來,一時之間連手往哪裏放都不知道了。
沒了逃跑的氣勁,又已落到了如今的田地,她只感到格格不入的痛苦,更甚于當年從莊子裏回到紀家。
紀芙薇惶然地垂下頭,看着人幫她收好了首飾金銀。
到了夜晚,她視線都有了恍惚,不安感瘋狂地膨脹。
含香雖對她沒有幾分尊敬,但并不會冒然頂撞,反而讓人給拿了藥膏替她擦了額頭傷處還給她按揉了腰背,好生安撫了一番。
這番姿态反而讓其他幾個丫鬟心裏不滿,但她們互相飄着眼神,卻并沒有明着和含香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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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也有些遲了,奴婢估摸着前兒還沒有商量出結果來,不若夫人先小憩一會吧。”
紀芙薇躺在床上點了點頭,對含香的話沒有異議,其實她沒怎麽聽明白,但問了她們也都是含笑不語。
過了兩刻鐘左右,紀芙薇是被餓醒的。
之前她低聲提過想吃些東西,床上、果盤上的堅果吃了填不飽肚子,結果才開口就被含香用責備的眼神看了,哄着她說明天自然有正食用現在她不該提這些的——
好像她是個多麽不懂事的人。
紀芙薇就糊塗地不敢再問。
眼下她肚子餓得不行,跌跌撞撞地下床,膝蓋磕在了矮凳角上,半條腿瞬間疼麻了,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紀芙薇摸黑地到了桌前,好在桌上的東西還留着,吃用的都在。
她抖着手,摸索地倒了兩杯冷茶一飲而盡,随後再從盤子裏摸索着能吃的東西。
尋不到點蠟燭用的物什,房間暗得吓人,只窗戶邊有一點暗光,貼在窗紗上的圓形雙喜字剪紙投在桌上只能看到一團恐怖的黑色,她渾身都在發顫。
“咦,方才你們聽到什麽聲兒沒有?”
“屋子裏新夫人早睡了,咱們要守夜嗎?”
“守什麽夜啊,二少爺還病着,誰管這頭這個沖喜啊。”
“……來吃茶了。”
“看是你芳心動了才不得安定吧。”
像是自光源地方傳來的,婢女們嬉笑閑聊,勉強打破了黑暗帶來的沉寂與可怖。
紀芙薇吃完幾塊幹巴巴的喜糕,往窗戶口更湊近了一點,她看不清楚,只循着聲音得幾分安心。
她這樣的人是不敢出現在人前惹嫌的。
“可惡,含香真讨厭,你看到方才她那裝腔作勢的樣子了嗎?”
“真把自己當姨娘了,不就是老夫人給少爺的嗎?”
“呸,二夫人怎麽也順了她意了!”
聲音停了一瞬,很快又笑起來。
紀芙薇強迫自己專注去聽,努力把注意力從昏暗帶來的恐怖聯想中移開。
這群婢女原是後院女眷這邊伺候的,都是家生子,基本屬于一體,正常該是新夫人進門就湊上去競争的。
但含香不同,她是前院的,是向二公子那邊的人。
一邊是準備讨好新夫人在後院掙體面的,一邊一開始就是按姨娘标準送去前院男子書房伺候的……現在含香把新夫人這頭也籠絡了過去,兩邊自然有了矛盾。
紀芙薇抿了抿唇,本想再倒杯水,結果眼前一團的囍字影子突然晃動了一下,她吓得差點把手上的西施壺扔出去。
“還沒及笄呢……”
“送過來時候不是說是十四了嗎?”
“虛歲呢,實算才十三,不過是個不受寵的侯府小姐……”
又喝了半杯茶,肚子仍餓得厲害,紀芙薇聽着聲,掰杏仁果的動作一頓,借着外頭燭光映進窗的一點亮度,顫抖着手慢慢吃着。
“得虧了還是嫡小姐呢,怎麽混成了這樣?”
“災星啊,大師算過給的批命,老夫人私下裏打聽過的。”
“那怎麽還送了來?”
“咱們武國公府是什麽門第?怎遇上了這等……”
“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少爺的身體,這個進來的,怕也不是……”
紀芙薇往聲音處湊了湊,但那邊收了聲,她沒聽清婢女們的議論,只發覺他們似乎都知道這門親事的蹊跷。
她提着心,怎麽也不猜不着這其中內情。
那頭小話了一陣,突然一齊笑了起來。
幾個聲音熟悉的丫鬟們互相調侃着,嘴巴不把門,讓紀芙薇聽得心驚肉跳。
“就知道你饞了世子爺了。”
“世子爺最是喜歡……那種不過的。”
“雖是幹癟了些,但雛兒好……”
“可不是……想伺候的還輪不上呢,不知道世子今兒會不會來。”
“不會吧?”
“會的吧?”
紀芙薇瞪大了眼睛,手上的果殼落在桌上,她終于意識到了他們的意思。
“若是二少爺情況還好,還留了口氣,那世子爺估計不會過來,好歹得給正經新郎官一點面子。回頭真的沖喜成了,二房也能留個自個兒的子嗣。”
就有人又問。
“但前兒可不就是見着人不好了嗎?傍晚時候府上三個大夫都被叫過去救命了。”
“這種事都多少次了,二少爺的身子……早油盡燈枯了,大家都曉得的,”那聲音自然地回,“若真不好了,那世子爺自然是要代弟弟将婚事走完全程,這洞房花燭也不會錯過。”
“到時候,就是便宜了二夫人了。”
一群人嬉笑着,對病秧子二少爺并無尊敬,對紀芙薇更不可能在意,反而言辭中滿是對“新夫人”的豔羨,直說她能有世子爺的寵幸、能懷上名義上的二房子嗣實際上的世子親子是如何的“幸運”。
紀芙薇死死地捂住嘴巴,她只感覺無比荒謬。
她不太明白他們所說的“兼祧”,卻知道實際上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并感到一陣陣的惡心。
她見到的所有向家下人,其實都和她暗示了這件事情。
只是之前她沒有明白,但現在她知道了。
可是,這得是什麽人家,才會讓新婦和自己的大伯子洞房花燭?!
紀芙薇根本不能理解,打一開始她知道自己是和代表二弟的已婚世子爺拜堂就已經十分震驚了。
但現在,但現在——
她居然還要和另一個男人上床,給他生孩子?!
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作嘔,紀芙薇渾身都在顫抖,胃部瘋狂地絞痛起來。
那群婢女調笑的聲音像是魔咒傳進她的耳朵裏。
紀芙薇感到一陣陣地暈眩,跌跌撞撞地從房間裏出來。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但她直覺不想順從這荒誕的事情。
若是有選擇,她最初就不會順應這門親事,更不會荒唐地拜堂。
但現在已經到了這一步。
她踉跄着,努力往外走着,只想着離開這鬼怪橫行的地方。
紀芙薇根本看不清前路,她只能避開人群,湊着葳蕤燈火帶來的光影,挪動步子,中間不知道摔了多少個跟頭,膝蓋火辣辣得疼,手心也是陣陣刺痛。
等她回神過來,已經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了。
這裏沒有前頭婚宴酒水的喧嚣,也沒有怡和園前院救人的忙亂,更沒有後院婢女們戲耍的荒唐。
紀芙薇看不清四周,擡頭是高懸于夜幕上的一輪圓月,明月如玉盤,分外寧靜優雅,皎皎月色似水般灑落在大地上,眼前的一切迷蒙地罩上了層紗。
她坐在了臺階上,大概分辨出自己在某處廊下,院子裏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大團的樹影和其他景致混在了一起。
淚水不由便落了下來,刺得手心的傷處抽抽得疼。
“嗚……”
她抽噎着,不敢高聲哭喊,柔和的月色散不去黑夜帶來的無助。
紀芙薇從沒有這樣迷茫,唯一能幫她拿主意的奶娘背叛了,她孤立無援。
想到也許就是一刻鐘後,等前院的熱鬧散了,不知面目的世子就會過來和她洞房花燭,紀芙薇更是被惡心到只想嘔吐,偏肚子裏只灌了些冷茶,又餓又疼。
“唔……嗚嗚……”
“小姑娘。”
突然響起聲音,紀芙薇被吓得直打了個抖。
“怎麽在這裏哭呢?”
黑乎乎的身影如鬼魂飄浮般靠近她,紀芙薇一聲哭嗝,死捂住了嘴,滿目驚恐。
像是知道她害怕,那“鬼魂”停下了腳步。
她看不清前面,只能往後艱難地挪動了一點,手心的泥灰混着血漬抹到了臉上,再讓不止的淚水沖了開痕跡,旁人看得是明明白白。
“莫怕。”他說,“我是人。”
紀芙薇愣在那裏,亂七八糟的念頭過腦。
頭一個想到的是武國公府的冤魂野鬼,這孤靜無燈也無聲的小院裏哪裏來的生人,可不只有鬼怪了?
随後不期然想起自己唯一看過的傩戲裏方相氏的打扮,一樣是這麽高高大大,威武難辨,臉上應該還戴着面具,合該有四個眼睛,只是她看不清。
最後,她才反應過來。
“人?”
“對,是人。”
他笑了,溫聲對她說着,像是在哄着她。
不知怎的,紀芙薇頓時便不怕了,一下心安。
作者有話說:
西施壺:茶壺的一種,通常圓墩墩的,壺體很飽滿。
兼祧:在封建宗法制度下,一個男子同時繼承兩家宗祧(兩房)的習俗。兼祧人不脫離原來家庭的裔系,兼做所繼承家庭的嗣子。文裏情況不算完全的兼祧,名義上二房仍是二房,只是讓二房子嗣實際為大房血脈。
方相氏:又名方相,驅疫避邪的神,相傳最早出現于黃帝時代。它是面具的始祖,在中國傩文化史裏有着突出的地位。
歪,我的寶子們在嗎?歪,來貼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