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看起來比誰都要脆弱敏感,卻又比誰都要堅強更多的桃野在那一刻撲向自己的時候,降谷零從來沒有這樣的情緒産生過。
他是注定要從名為“人生”的樹上掉落下來,為了能夠滋養出更多果實而被抛棄的、青澀的果實。沒有人會注意他,一旦注意到他,也只會因為接受時日推移而逐漸腐爛的他而皺起眉頭。最終他只會沉入大地之中。
在沉重的、悶熱的土地裏面,透過土地的空隙看到的在樹上通紅圓潤的果實,那些能正直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降谷其實非常羨慕他們,覺得很苦悶,胸中像是刺痛一樣。
羨慕他們從父母、從他人手中拿來的養分,因此感到非常悲傷。
好想抓住朋友的雙手,多麽想能直率的承受他人的視線。
多麽想要讓自己空洞的內心擁有和他們一樣的,悲痛和苦悶,還有甜美的喜悅。那些普通的情感,他什麽也不曾擁有過。
還要多久,才能脫離這具腐朽罪孽的身體,保持着清澈無暇的內心,從土裏鑽出幼芽呢?——還要多久,一直維持着這種不被他人和自己所承認的罪惡狀态呢?身體之中的沉悶就像被打翻一樣地在洋溢。
在尋求死亡價值的漫長等待之中,在這之後也會一個人吧。
曾經因為自私而選擇茍延殘喘下來的大腦,已經覺得放棄是不是會好一點呢?
但是,桃野呼喚了自己的名字,那明明只是個虛假的代號,她卻全然接納了罪孽的自己的存在。
以不可思議的柔軟,和超乎尋常的滾燙熱度将他自黑暗之中救出。那一瞬間錯覺一樣的,他居然相信哪怕曾經開放的花朵已經凋零了,明年也一定會開放嶄新的花朵吧。
哪怕是已經被黑暗污染的自己,只要能握住她的手,一定也能擁有沖破土壤束縛的力量。哪怕是用理性将自己層層包裹住,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自己,也能夠再度擁有新的羁絆。
她可以,只有她可以,她可以看穿他那顆其實是不想再受到任何傷害的心,堅定地站在他身邊。從此每次仰望天空月色的時候,他不會再沉溺于往日的悲哀,他終有于有個還活在這世界上的牽絆。
從此他再也不是無人可想,無所牽挂的一個人了。
所以他不會再忽略這份感情了。
他的小姑娘是個脾氣很好,做什麽事情都努力做到最好,但其實看人眼光很差,難以拒絕他人,家務很廢,不知道怎麽照顧自己的笨蛋。她其實相當平凡,如果把她丢進人堆裏面,其他人可能會找不到她的這樣一個普通的一般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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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對他來說,她是世界上最勇敢,不管什麽時候都會以笑容面對危險,如果沒有他,反而比誰都要堅強的,他最終選擇的唯一軟肋與盔甲。
但他忽略了,桃野一直是個心思敏感的人。那個自小就受到欺淩的眼鏡少女雖然已經從漆黑的體育館裏走了出來,卻始終沒有把心裏的那份卑劣與自輕丢棄。
他以為只要自己做的再好一些就行,只要能夠讓她擁有安全感就可以,他相信自己擁有能夠讓她與自已一同前往未來彼方的勇氣。
但他還是弄錯了那一點。
她從來不缺與自己比肩的勇氣,只是缺少那一點對自己的承認而已。
本以為是最好的放手可以讓她擁有回跟以前一樣的平凡生活,沒錯,他不可以那麽自私,将普通人卷入自己的苦難之中,那是不對的,他明明是要保護這個國家的,這樣也只不過是為了更好的保護她。
可這是錯誤的,哪怕再怎麽追悔莫及也沒有用了,因為膚淺的喜悅而忽略去細查的奇異感受,卻在接到“桃野真被逃亡的三條抓走了”的消息的時候終于爆發出來。
但她再一次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傷勢重的令他擔憂下一秒是不是她就會死掉,好像垂死掙紮的破碎蝴蝶标本,被鮮血顏色覆蓋的那個人,再見到自己的時候卻拼命擠出了笑容。
他知道那是虛假的,他知道她其實非常害怕,他知道那個笑容的意思。
所以那一刻他拼命絞盡腦汁想要找出話語來回應,大腦充血發燙,心髒加速跳動幾乎都要跳出喉嚨,似乎有蒸汽冒到眼睛中模糊了他的視野,冰冷的汗滴滾落到衣領裏面,視線無法穩定,可他也要擺出跟她一樣的表情才可以。
那是他的姑娘,那個比誰都要堅強,哪怕在這個時候也想着讓他放心一點的姑娘。
他多麽希望自己可以将她拉住。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抓住他,就好像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拯救蘇格蘭威士忌,結果只能看到他的屍體一樣。那個時候他還可以将滿腔的憤怨歸諸在諸星大身上。
但現在呢,面對着這樣的結局,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一個能歸罪的對象。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如果沒有貪戀那一份來自日常的安逸就好了,如果沒有傾心于另一個世界的普通人就好了,如果沒有把她卷入屬于自己的波瀾之中就好了,或者,那個時候沒有放棄,而是率先先說出那一句話就好了。
可一切都太遲了,直到最後一刻才将壓抑在內心深處的真心話說出的她終于消失了,他又害死了別人,這一切一定是他的無能造成的。
哪怕降谷的理智驅使着他遵從她的話語,他也是知道的,她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只是因為害怕牽連自己。墜落下去的人只有她一個就好了,那雙漾着強烈、卻又陌生非常的幽光的眼睛就是這麽說的。
以顫抖的嘴唇大聲說出真實的愛慕之情,然後在最後也以非常有她特色的、難看,但是還是非常努力的那個笑容,她同他說了永別的話語,還有那一聲感謝。
他明明沒有救她回來,他明明沒有遵從約定,他明明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那強烈的自我厭棄使他的內心反刍着令內裏痛苦的感情,那來不及也未曾坦白的心意,沒有确認過的彼此的位置,未曾說出過的真實的表白。
但這般連自己都不敢,都未曾确認的心意,又怎麽會對她訴說呢。
降谷零扶着樓梯,慢慢的從黑暗的樓道之中摸索下去。整個大樓的電力仍舊沒有恢複,只有那應急指示燈的顏色勾勒着世界,路過窗戶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以夜空作為背景,那個神情,平靜、病态、捉摸不透,同時稀疏平常。
沒錯了,他的确不願意把自己內心真實的情緒流于表面,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會繼續腐爛在泥土裏,繼續以羨慕渴求的姿态偷偷打量着外界的光鮮色彩,最後什麽都不能擁有,永遠沉溺于黑暗之中的人。
那個平靜淡漠的神情,也許就是他最大限度地放縱自己。
他低頭頂着角落的指示燈,那燈光亮的詭異灼燒着他的眼球,眼前隐隐約約浮現斑駁一片,眼底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幹澀和疼痛。他慢慢眯起眼睛,眼前被深沉濃厚的黑暗慢慢遮蓋。
這個世界終于失去了萬千光彩。
始終只能窺見單純的黑暗,實在是難看的不行。
也是那一片黑暗裏,他終于回憶起真實初見的一瞥而已。那個十七歲露出冷淡表情坐在一片黑暗裏安靜無聲的桃野真,黑色的頭發披散下來,溫潤顏色的眼睛微微低垂,藏在鏡片後面,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擡起頭,對視的瞬間猛地羞紅了臉。
他當時心頭究竟流轉過多少念頭,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那也不再重要了。
這些感情只會永遠郁結于心,可他內心的問題早就已經得到了解答,只不過是沒來得及補上最後的親吻而已。她會永遠停在那個夜晚的星空璀璨之下,相交的指尖冰冷卻絲毫不令人讨厭,眺望星空的瞳孔澄澈模樣纖細安靜;而他終于再度一個人獨自前行。
這長長的,令他以為永遠不會走完的樓梯終于要結束了。
“啊啊、如果有神的話——”
他從來都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擁有神明那樣會傾聽他人願望的存在。
所以
——“這一定是對我降下的懲罰吧。”
以平常的調笑語氣說出自嘲的話語,他低着頭緩步走出了警視廳的大門,那一瞬間,深秋的夜裏氣溫顯的微微發沉,砭骨幹燥的寒氣一點點沉進空氣中,感受着周遭的寒意,他的耳朵捕捉到電流的聲音。
随着那微弱到近不可聞的聲音,眼睑內部冒出光的顏色,以那小小的一點作為訊號,逐漸亮起的光亮使眼底融化出光的海洋,此刻周遭的霓虹燈光将世界照射的仿佛熙攘的白晝。
在那樣的世界裏,他聽到了慶祝的歡聲笑語。
難以理解眼前的狀況,被自己派去疏散群衆的風見居然押着個他絕對想象不到會是這種模樣的人出現:“降谷先生,我們抓到三條了。”
那個罵罵咧咧的三條的完好姿态令他産生疑惑。
忽略了風見“降谷先生您怎麽受傷了沒事吧”的詢問,意識到什麽他伸手撥開層疊的人群,那曾經以為是吞噬掉她的黑暗此刻擁有了光亮,從來沒有如此急迫着希望能夠抵達某個地方,他最終見到了什麽。
如果有神存在的話。
一定也會為他帶來奇跡的吧,哪怕只有一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