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安室透呆呆地看着終于空無一人的,手指的彼端。那裏只剩下純粹的黑暗。
意識到桃野真已經消失的這一事實,随後,在他逐漸變成空洞的胸口中,随着他人死亡産生的感情——悲傷、憤怒、絕望、無法消解的愁苦、喪失、罪惡感、悲嘆、悔恨、無力感、苦厄、自我厭惡、沖動、憎惡、自棄,還有悲傷、悲傷、悲傷,那強烈的悲傷一并在空蕩蕩的心口噴發、四溢、翻滾,悲哀、嗚咽、痛苦如決堤一般,然後悲鳴如爆炸般滿溢而出。
“啊……”
可怕的、嘶啞的悲鳴從喉嚨深處溢出,但那只有一聲,短暫的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好似狂熱的悲嘆從胸口竄上腦袋,将他的內在完全改寫。悲嘆火熱、苦厄、黑暗、而且赤紅。
在眼前,在頭腦中,染成一片鮮紅。
然後,身體卻比大腦先行動起來。他處在瀕臨墜落的邊緣,這太過危險,養成了習慣的軀體違背意志向後倒退幾步,他踉跄着靠在天臺的水房牆壁之上。
并沒有再過多發出一聲嗚咽,他只是睜着沒有焦距,幹涸枯燥的眼球,呆呆地打量着自己的身體。
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本以為會強烈到将理智遮掩的悲傷只經歷了這麽一點時間,居然就消失了。
對于那樣重要的人為了自己而面臨的突然死亡所感到的悲傷居然都不能使他失去更多的理智,解開更多的枷鎖,這件事讓他感到絕望。但強烈到能使他哭出來,使他抛棄天職丢棄生命的感情并不存在于這個世上。
他的胸口缺少了什麽。
比起哭不出來更使人感到絕望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态很危險。
然後,他雖然對這個時候還會考慮這種事情的自己感到厭惡,內心卻沒有殘留能夠化作明确行動的感情。他只是冷靜地打量着自己,在這短暫的空閑之中。
先前三條所開的那一槍打在了他的胸口位置,但由于衣服內部的防彈衣并沒有危及心髒,雖然出血量非常吓人,但他只是因為過于近距離的大口徑子彈的沖擊被震暈過去,同時左肩至今麻痹非常。
但如果繼續這樣流血下去,他可能會失去意識,身體比大腦更快地采取了行動,他就是這麽被培育出來的。自己永遠不會因為悲傷而失去理智,他的使命感永遠會使他以強烈的精神力将那種情緒壓制下去。
以前也是,現在也是,他就是這麽被教育着成長出來的。
必須要找點什麽止血。他尋找着能夠按壓止血的布料,然後突然想起在自己的腰上,有一段由那個笨手笨腳的小姑娘強硬纏上的紗布,下意識地撕扯的開那段紗布,他以右手使用布料按壓止血,同時搖晃着身體站起來走下天臺,扶着來時飛快奔跑的樓梯,他甚至還掏出手機想通知一聲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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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樓梯為什麽會這麽長,明明在思考着這樣的問題,然而在眼球捕捉到那點蒼白的布料的時候,剛剛還死亡于內心的情緒卻再度翻湧起來。
透明夢幻的花瓣末端悉皆枯萎,內在空虛極速膨脹,一直向上蔓生快要從那雙空芒的眼睛裏湧出去。充滿了透明的頹廢的眼睛,每一次撲朔帶着死亡的氣息。
那象征絕對的生命力的花瓣,在空氣中宛若呼嘯飄動的旗幟那樣的花瓣如被剜掉的肉片一樣從身體上掉下來,光鮮美麗的力量從末端滴滴答答地濺落,深沉的死亡的黑暗在身體與精神的低旋之中化作止熄的本該頑強的火堆。
——那曾經是像那花朵一樣清澈,但又脆弱空洞的眼睛啊。
卻又是因為話語染上濃彩,漾着不熟悉的幽光,拼命傳達給他的眼睛。
踉踉跄跄地走在樓梯上,降谷零突然就回想起同她第一次見面時的事情來。
說是第一次見面,其實全然不對。他從沒有想過以前在黑暗的體育館裏見到的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會是那個挂着笑容,但表情卻流露出一點不樂意的,怎麽看都是一位成熟的事業女性的前身。
只是出于出行的必要,他偶然前往車行去購買了車子。他習慣了周遭的視線,然而來自她的卻不同他人。明明自己看起來把一位有錢顧客的形象扮演的很好,但身為銷售員的她眼中那一點複雜的不快卻始終令他覺得奇怪。
最開始以為是她單純的心情不好,但那樣的猜測卻在之後的交談之中被打消的一幹二淨。
他看起來并不差錢,更不用提大部分的銷售都以推銷出高利潤的産品為主要目的,卷着栗色頭發,畫着精致妝容的桃野真卻細聲細氣地同他看着那輛馬自達RX7。
“這個好,這個劃算。”
這樣樸實無華的借口讓他覺得吃驚不已。他并沒有跟他提出什麽特別的要求,她又為什麽會以性價比為他的要求呢?然而這輛車卻超乎尋常的适合他,在賽道上開了一圈,下車的時候他才從等在邊上那群花容失色的女人的表情中猜測出自己好像太過忘我了。
但是那個坐在副駕駛座上,手中抱着文件,坐完他的車除了劉海有些淩亂之外毫無變化的桃野卻不一樣,她甚至還對着自己露出燦爛的笑容,哪怕只是事業性的,說話的語氣也毫無怯意:“安室先生覺得怎麽樣?”
那是她第一次正式走進他的眼中。
這難道就是六本木的銷售王牌該有的素質嗎?第一次認識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種微妙的事情,他其實并沒有過多再在意那個實在非常合他心意的小小銷售員,直到他不得不去把車送去維修。
并沒有挑什麽特別的日子,甚至只是抱着在購買的原廠用保險會比較方便這樣樸素的想法,在看着自己車子的那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之中,又是桃野與衆不同。
她好像只是被車子的慘狀給吓到了一下,随即很快就沒有那麽驚異,她好像就知道自己會到來似的,輕車熟路地給他準備好了一切的文件,甚至還忍不住說教了自己一句:“請對車子好一點。”
明明他可是準備好了聽起來毫無遺漏的借口。
不知道是在心疼車子,還是他過于自戀的覺得是在心疼自己呢,皺着眉,別扭着那張好看的臉,桃野雖然嘴上說着說教的話,卻并沒有拒絕他的保險請求,甚至還為了自己找不到的車子配件跑了好幾家材料廠。
她甚至并沒有要過一次自己的聯系方式,也沒有跟那群女人一樣擠上來同他講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只是以最簡單的語句傳達事務上的要求。
那種微妙的好意與親切感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出于安全的考量,不能随便接納他人的好意的降谷還特地去調查了她的檔案,平平無奇,怎麽看都只是一般市民的人生軌跡,他也便将那份疑惑收入心底。
其實以他的身份,根本沒有必要什麽事情都親力親為,單純只是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為了車子他又一次地前往了那家店。并沒有特地思考過,但他在看到坐在櫃臺後面,百無聊賴地刷着手機的桃野真的時候,竟莫名的放松一些。
整個東京,整個日本,整個世界這麽大,他卻能夠在這樣的地方,在完全的随機性之中再一次見到她。
他發自內心的覺得這是命運使然。
桃野是個簡單純粹的小姑娘,高興了會笑,不高興了就板着張臉裝聾啞人,對他無語的時候又礙着他顧客的身份,完全發作不出來,只能揚着個笑臉背地裏肯定在罵他。那樣單純純粹的交際令他想到在波洛的時光,其實他又怎麽會不喜歡平凡樸素的生活呢,只不過有些使命高于他的個人感受而已。
就連在波洛,他都需要帶着假面,在心底裏還是算計着他人的。只有在只是一般市民的桃野面前,他可以丢掉所有的僞飾,放松自己。
所以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在那個夜晚從高空墜落的她的模樣,他第一次感覺憤怒與心慌。他知道的,但他什麽都不可以告訴她。他知道羽田的背景,甚至能想到她被邀請去的原因是什麽,只不過那一向高于一切的理智讓他只能親手将她送到羽田的面前。
但至少他救下了她,像一只受了傷的小動物一樣蹲在那裏的桃野,第一件事卻是旁敲側擊他對于自己的感受。
她是在意自己的。
其實也并不意外,只要與人相遇,就一定會産生羁絆。他自私的覺得就這樣下去也不錯,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産生平凡樸素的感情也很好,所以他順從自己的本心,再一次的邀請她。
其實關于羽田的後續,他并沒有親自插手的必要,但只要想起那個像蝸牛一樣蜷縮起來,被他的外套完全包裹的姿态,他就無法放下心來。他告訴自己是為了她的安全着想,然而結局卻全然超出他的想象。
明明是個膽小普通,脆弱尋常的女孩子,他想象不出她為什麽會有那樣的勇氣,放棄呆在車上同他站在一起也好,為他擋下那一刀也好。事态不僅如此,那隐藏的真相更加使他難以想象。
他曾經拯救過她,然而卻伸手将她再度推落深淵。
其實關于那段時間的記憶降谷已經非常模糊了,只能記得那個捏着網球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語句,卻又怎麽都掩蓋不住那純粹的敬仰與愛慕的小姑娘,那時候就沒有什麽變化的身量,還有因為丢掉眼鏡撿回自信而讓他認不出來的面容。那些屬于曾經降谷零的東西讓他本能地感覺害怕。
哪怕他曾經如此傷害過她,她卻始終以獨有的好意溫柔以待。
那些說不清楚的情愫終于找到了原因,面對乞求着回歸安定的桃野,他也發自內心地覺得,他的自私也該結束了。
他只會不停的給人帶去危險才對。
本以為自己會繼續帶着名為安室透的假面,繼續追尋着那個人的死亡真相的,沒想到會在處理與那個組織相關的問題的時候再一次見到她。
以高昂的姿态,挽着跟以前一樣的黑發,露出雪白漂亮的脖頸,因為看到他而情緒激動的差點就要哭出來的桃野真。
這是命運使然,那個時候他再度确信了。
這個世界這麽大,他卻始終能一次次地見到她。這除了是上天賜予他的微不足道的救贖之外,又能是什麽呢?
所以他開始向漩渦之中傾斜。
但如果他知道會是今天的結局的話,他一定不會因為此刻的再遇而心潮澎湃。
但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