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長安夜雨
泰明五年,五月望日之夜,天鏡帝都。
沉重的夜色如水彌漫,分明是沒了白日毒熱的陽光,但是悶熱感一絲也沒有減少。夏蟬不知何時停止了聒噪,在梧桐濃密的枝葉掩映下,胡同裏的千門萬戶一燈如豆,飯菜的香味從小巷的深處四處飄散,一向威嚴神聖的帝都在這一刻突然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即使是這樣的夜晚,依然能明顯感到空氣中四溢的濕熱氣息。天空中低垂翻滾的墨色濃雲籠罩着整個帝都,微醺的熱風都攜帶着大量的水汽。
看樣子一場痛快的大雨是逃不過今晚了啊。不知道讓雲哥送的信今夜能否平安抵達?
萬莫出事才好。
女人站在窗棂邊,手裏握着張帕子,仰頭看着風雲突變的天色,微微嘆了口氣。
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麽,她目光一掃,瞬地凝在巷尾的一人身上,面色一緊——那人身後背着一個巨大的鐵盒,濃重的夜色掩去了他的面容,但是客棧中流瀉出的一兩點燈光還是清晰地勾勒出他高大、英朗的輪廓。
那人似是發現了她,一直匆匆的步履突然停滞,男人朝向女子的方向,緩緩擡頭。看不清目光,但是女子還是神色突變,下意識地後撤一步,随之半開的窗牖“啪”得一聲猛然閉合。
萬家燈火中,沒有人注意到,巷尾的男人,也在一瞬消失無影!
“在躲我麽?”女人剛剛松口氣,突然聽到身後低沉的話語,猛然一僵。
她咬了下下唇,沒有詢問他怎麽進來的,好似默然承認這一切,她只是緩緩搖頭。
男子輕輕嘆口氣。目光恣意地打量着屋子周圍的布置。
這是個華美精致的閣子,燭影搖紅,珠簾半卷,案幾上金獸香爐吐出檀香,芭蕉在屋角流瀉着潑墨的綠意。而在這樣精致到有些奢靡的屋子裏,它的主人卻讓整間屋子的氣息發生了些許的改變——
那個女子,穿着素色的曲裾,梳着半月髻。在溫潤的珠子反射出冷冷的燭光裏,她的面色微微有些泛白,眼神卻還是有些淡漠而缥缈,好似在這悶熱的溽暑裏,一枝開錯了季的白梅花。
“長安,為什麽我每次來找你,都覺得你想殺了我呢。”男人無奈地笑笑。
女人淡漠的眼神終于一動,短促的火苗一閃而滅,語氣仍是淡淡的:“你想多了。我還嫌自己的命短,沒心情拿這個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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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男人半真半假地哼哼。
“不是麽?”長安丢開帕子,在他面前不再掩飾,走到案幾前,看着放在上面的錦瑟,五十弦散射着冷冷的銀光,她白皙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稍稍用力,彈撥了幾個短音,“作為密宗的‘刀’,我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啊。”
“嗆”得一聲,錦瑟側身的烏木突然裂開,一把長刀被彈出,微彎的弧度似少女的背脊,映着燭火,流轉清光萬千,竟顯出些許胭脂色。
男人卻微微搖頭,似是不同意:“長安,你顧此言彼的本事當真一日勝似一日。你若怕死倒是奇了——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有些僵硬地站在院子裏,穿着單衣。沒注意到下雪,沒感到冷。我喊你的時候,居然全身都凍住了,動也不能動。”
長安好像也回想起那件事,唇角微微勾起。
男人也有些懷舊,但更像是無奈,他又笑起來:“當時我很生氣,喊了三遍居然一動未動,這樣的弟子應該直接送去割了耳朵。本來想狠狠抽幾鞭子……”笑容漸漸隐去,話語戛然而止。
氣氛瞬地冷了,好似當日欲雪的清寒,周圍是濃得化不開的重冷濕氣。
不自然的目光交錯,映出彼此都有些僵硬的身影。在一片灰蒙蒙的記憶中,唯一清晰鮮亮的顏色,就是被高高揚起的馬鞭——因為常年施刑,上面暗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密宗的鞭刑一向殘忍,留下的傷疤一生都不會消除。八年的刺客生涯,長安的身上遍布着各種猙獰的傷痕:刀傷、劍傷、流矢擦痕、斧钺的砍痕甚至是烙鐵燙下的焦黑傷疤,卻惟獨沒有鞭痕。
因為當時的那個孩子,明明是那樣無措的、孤單的、瘦小的存在,卻睜着無神的大眼睛,與盛怒的他對視。那裏面滿是茫然的光。他手裏的鞭子猛地一頓。
女孩子渾身都在顫抖,但是她在不可抑制的顫抖中還是硬生生向前挪動一小步——然後啪的一聲狠狠摔在雪地裏。不出意料的,孱弱的身體內部傳出清晰的骨頭斷裂聲。
可是她的頭依然仰得高高的,瞪大眼睛,有些無措地看着他。周圍有女孩子開始小聲地抽泣,而她的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卻分外幹澀,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光。
已經感覺不到疼了麽?男人也有些動容。
“你叫什麽?”
沒有回答。唯有冷冽的風聲過耳。
“沒名字?”
少女又扭動了一下,想要站起來,卻痛得蜷縮成一團。
“不能說話?”男人皺眉。
“棔樹……”
“樹?這是什麽名字。”他又有些詫異,最後無奈地把女孩子抱起,淡淡的桔梗香氣萦繞鼻尖,“就叫長安吧,浮生長安,也算是個活下去的夢啊。”
***
“不是有飛鴿麽?怎麽你親自過來了。很重要的任務?”長安反問,瞳中映着燭光,明明滅滅,看不清楚。
“前些日子,路敬之是你做的?”
女人點頭:“阿缳腿骨折了,做不成任務的。”
“好。”男人點點頭,容色不變,但不知為何他周圍卻一點點冷下去,“情義廉恥,所學倒是分毫未忘,該賞。”女人垂首。
他一頓,語氣一冷:“我來之前一直在想,該獎賞你什麽。可是一個在生死場混跡八年的刺客,她又渴望什麽呢?”
長安眉頭一皺。
“後來我想到了:也許這八年,也許會讓一個人把從前最珍視的東西置若敝屣的,是不是?”
長安臉色一白。
“不然那麽優秀的孩子,怎麽會對一個老頭子手下留情呢——”
刷的一聲他身後的鐵盒裏長劍出鞘,只一劍,搖曳的燭火應風而滅!女人反手握住長刀,瞬間感到劍鋒擦面,她在千鈞一發之際側過半個頭,鬓側一绺發絲被齊根切斷!
臉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溫熱的血珠滾落滿臉,原本秀美蒼白的容顏瞬間變得猙獰可怖。
“呵,不是找死麽?那還躲什麽!死在授業恩師手裏,難道不心存感恩麽!”男人突然不再淡然,憤怒地咆哮着,诘問着長安,手中的劍法越發淩厲,招招逼入死地,刺、斬、劈、劃開、洞穿,明明是在決斷生死,偏偏快如殘影的劍劃出一片青色的劍光,行雲流水般的招式一氣呵成,華美大氣的劍鋒中滿是殺意。
缥缈如風、蘊巧于拙的逍遙刀法!
長安心底微微一震——師父不愧是密宗中武學第一人。即使是兵器不相适宜,長劍在他手中竟然揮斬自如,好似逍遙刀法本來就應該用長劍揮舞出來一樣。劍風綿密而冰冷,好似撲面而來的漫天飛雪,逼仄地人無法呼吸。
她格擋開脖頸旁的長劍,劍鋒又從下方飄蕩而來,只能堪堪招架。明明每一招都是平日裏練習過千萬遍的招數,可是長安手中的刀,還是漸漸慢下來。自己真的……要在這兒殺了師父麽?對于一個任務失敗的人來說,她又有什麽資格去反抗師父的裁決?!
師父他,在密宗裏,是裁決者啊。
而他一手帶出的徒弟,卻成了這一批刺客中最叛逆的一個——對于師父來說,這是不可容忍的恥辱吧?
恍惚中,長安好像又回到了十二歲那一年。
“揮劍要用力!劈斬時凝神!注意速度!”他的聲音在身後傳來,低沉有力。
長安猛地又狠狠地劈斬了一次。
“力道太小!再來一百遍!”
又是一劍。
“太慢!加一百遍!”
再是一劍。
“劍路要正!以為在舞着玩麽?加兩百遍!”
少女暗自咬牙,卻仍是奮力揮出。
“再來!”
“重來!”
……
“三百遍!”
“刷——”男人猝不及防地伸出兩指,夾住狠狠切向自己的木劍。她額上大顆的汗珠滾落,滴到木劍上,他眯着眼,看着眼前剛及他胸口的少女的眼神,兇狠,桀骜,憤恨還有不加掩飾的殺氣。他突然微微笑起來。
“想殺我?殺了自己的師父?”
她氣息平匍,譏诮着一字一頓:“我沒有師父。比你強,就一定會殺了你。”
然而男人卻笑得更爽朗:“好志氣啊,不過想殺我,一定要殺了狗皇帝才行。”
自從加入密宗那一刻起,就明白一生再無可能行跡在陽光下。密宗裏大多是在貧民窟遴選出的孩子,無父無母,雖然要進行殘酷的訓練,但是每日都有吃有喝,也不失為一個極大的誘惑。
而密宗建立的目的,她一直都有耳聞:擁太子,斬諸侯。
泰明帝殺盡皇族嫡系多來帝位,當年落敗的太子黨選了四個名将擁護着尚在襁褓內的嬰孩太子,于宮闱中殺出一條血路,将帝脈藏于鄉野。而當年四個将領只活下來一個,又在那一戰中失了左臂。可是卻不甘心就此大勢已去,于是在民間建立了這個皇天密宗,刺殺當朝的貪官污吏,伺機對皇帝下手,因為行事一向隐蔽,故而在江湖中很有聲望。
長安的出現本是個例外——她加入密宗的第一天,就見到了一直深居簡出的老大。
“為什麽要來?”那人問。她注意到眼前人左邊空蕩蕩的袖管。
“複仇。”
“哦?什麽仇?”
“你又為什麽要培養刺客?”她仰頭,看着那個高大的背影,厲聲反問。
“大膽!”周圍有憤怒的斥責聲,她雖然餓得頭暈眼花,卻覺得那人在笑。
“是個有趣的孩子。送到‘叛天部’吧,若是叛逃,殺無赦。”
“可是……”
“阿赫,看她的眼睛。”
“什麽?”屬下有些發怔。
“那雙眼睛裏……滿是仇恨的灰燼。那裏點燃的火,是足以颠覆整個天下的災難!已經太久沒有看到這樣的眼神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