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朝秦暮楚》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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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他會有這麽傻的猜想 也許是因為原來是他好友的秦招,現時於他而言已變成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他們有共同的過去——而那也是他們唯一可談的事——可是一不講過去,就啞口無言。若他們不能建築現有的事物,則有一天過去被他們利用至磨滅的地步,便相對無言。正因為關系如此脆弱,許多想講的事都不能講。
他們懂過對方,現在不懂對方。在大學這個處處是陌生人的地方碰上故人,意義不過如此。那種初有的興奮已過去,沉默裏,兩人失去對話的理由。楚暮為這件事感傷,因為他和秦招五年的友情放在七十歲的人生(假設)裏,是那麽微不足道,卻已是楚暮生命中有過最深刻的一段友情。人與人的連系像一個蜘蛛網,線段多,卻又幼過藕絲,風一吹就自然斷了,也不用伸手撥走。
楚暮還是躺下來,不再看著秦招的背影。他側躺,半邊腦袋枕著那盒秦招送他的、懷疑是巧克力的東西,半邊臉有沙,可是因為身處沙灘裏,沙成為最自然不過的存在,反而去到沙灘還顧忌清潔的問題,才傻。太多地方太整潔,容不得一粒塵的商場,地板反光,像鏡子。在家裏見到一只蟑螂的屍體,妹妹便叫得鬼哭神號,若蟑螂是出現在她房裏,她那晚就要跟楚暮交換房間睡了。可是他小時候聽大人說,在家裏見到一只蟑螂的話,搞不好已落地生根,有至少三十只潛伏家裏——當然他沒對妹妹說這話。
假如入侵者代表不潔,則最不潔的應當是人類才對。對蟑螂來說,人類才是最肮髒的東西,大家兩看相厭,人類一日存在於世上,就不可能不視蟑螂為敵人,同時人類被世上所有其他動物視為敵人而不自覺。
一撮幼沙灑到自己小腿上,癢得來,勾起一種回歸塵土的平靜。看不見天,只見頭頂上有一片密集的墨綠,揉眼細看,是一塊塊拼圖重重疊疊堆成一個小山丘,眼看要落到自己身體,但自己與它們之間隔了一層無形無重無色無味的固體——空氣的具體化——沒有重量,但伸手去碰,能摸到一個輪廓,掌下感到一塊平面,推不動,又不會被它壓死。這樣的一塊固體使楚暮沒有被那堆密集的拼圖所淹沒。
耳邊有笑聲,很輕松,要讓楚暮想像的話,會是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沙發看電視時,看到好笑的點然後捧腹大笑的——
那種笑聲。
想轉動身體去看那個輕笑的女人(不必看也知是誰),但身體無法靈活運動,只有脖子以上的頭部能側向聲源,一塊輕薄的紅紗晃過眼前,一雙冰冷的手越過那塊無形的固體,蓋著楚暮雙眼。他依順手的主人的意思,合上眼睛。一把一把細沙覆到自己的身體上,身體是乾的,沙又是乾的,無法黏附在皮膚上,無論沙來得多快多密集,還是無法與楚暮的身體發生半點關系。唯獨是那一雙穿越死亡的手能夠觸碰到他,而他又觸不到她。
楚暮很害怕,一種熟悉的害怕早已植根於心底,是一種作為人類本能就有的害怕。嬰兒被醫生打,痛,而死與痛常常連結,因此嬰兒哭得那麽率性。有沒有人能在死前微笑大笑狂笑冷笑皮笑肉不笑癡笑傻笑 死亡是一種危機,本能地感受得到,身體自動分泌出一種必須從眼角滲出或流出的水份。
「你有笑嗎 你有笑嗎 在夕陽底下你有笑嗎 你會去死是因為不快樂、因為壓力、因為各種不能承受的事情,但為什麽在死之前你迎著夕陽、在我面前展現一支快樂的舞 為什麽要讓我看到 或者你根本不特別想被我看見,只是……」
緣分吶。
視野清晰起來。當固體化的空氣與那一堆堆不成圖像的拼圖塊消失後,就只有白色。披著紅紗橫過一片白色,紅紗飄在楚暮臉上,白色瞬間變成紅色。隔著一面紗,楚暮的嘴唇碰上兩片輕軟如雪花的冰冷。
冰冷的海水沖拍到腳面,無情水瞬即退回海裏,使秦招無法辨別剛才與他肌膚相親過的水,難怪人道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水浸軟了秦招腳底下的一片沙地,一退,軟化的沙便陷下半分,使秦招生起一股被拉到地底下的錯覺,趕緊抽離,踏上旁邊深棕色的軟沙,盯著那個深窩入沙地的腳印。他轉而看向海,發覺一波波暗湧自很遠的地方傳來,以一種看似徐緩實則迅猛的姿态傳過來,至近岸處将波浪裏的力量一下子爆發出來,啪一聲撲将到秦招腳邊。有些浪看似勢頭很大,但所激之浪很微弱,只剛碰上他腳尖就鳴金收兵,有些波動看似微弱,卻有意想不到的爆發力,浸沒秦招的腳踝之馀還波及他身後的地方,再溫吞地退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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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