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朝秦暮楚》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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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來幹嘛」
「蓋在臉上,遮太陽。」楚暮合上眼,極細碎片狀的淺紫黑的陰影打在他的臉上,如潑瀉在宣紙上的點點墨跡。
秦招立刻自斜肩袋拿出一把傘,卻被楚暮阻止了 :「不用了。」
「我沒有草帽,只有傘。」
「那不成,難道你就一直坐在這裏幫我擔遮嗎 我說著好玩,從剛才開始,就在說玩笑話。」楚暮雙眼好似想睜又睜不開,便用手去用力揉,又忘了手沾上沙子,沙就入了眼,反引起一陣酸澀。眼睛小得像人的心眼,容不得任何外來物,哪怕是一粒塵,也要用淚水将之推擠出去,於是楚暮有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去流眼淚,盡管少得不足以形成淚痕,甚至在滑落到臉頰之前就被他擋住,但他還是哭了。一種私密的哭泣,只有自己知道。淚是為誰流的 為了沙子,為了那優美的、朝天的、筆直的佛朗明哥舞姿的造手,為了那如《星夜》那指向星火沉沉的天空的那森森的慘藍叢樹的——那只掬著焦慮的手。
秦招攫著楚暮雙手,見到楚暮一臉煞白,雙眼盈滿血絲,眼睛因為濕潤而顯得更幽深,像被雨水洗滌過。
「你怎麽了」
「我沒事,昨晚睡不好。」楚暮掙開秦招的手,圈了圈右手腕,還感到一陣幾乎被扭斷的痛,無法靈活轉動。楚暮不想對秦招言說關於那只手與那女子的事,他感到自己跟女子在那一下眼神交會時,便已立了約 : 她為他跳出最後一支生命的舞蹈,而他必須将她的舞姿牢牢記入腦海,至死不得與任何人吐露。昨晚,女子在他夢裏出現,跳完一支又一支的舞,夕陽寄生在她的裙襬,漸漸加深,由鮮麗的紅便成血紅 : 血從來不鮮豔,人的痛苦快樂記憶都沉澱在血液之中,化成一種深沉的濃郁。
不知為什麽人總愛寫「鮮紅的血」。不知為什麽電視劇電影中,那些角色所流出來的血紅得像油漆。楚暮問夢中女子,她說 :「因為他們的血沒有情。」
「你有點不妥。」秦招想把著楚暮的肩,好仔細看他的臉,可被他閃身躲過。楚暮鼻翼扇了扇,像哭過的雙眼下,乾燥得脫皮嘴唇扯出一彎微笑,他指著大海,說 :「我有點累。不如你去看看海,我想在這裏睡一下。」
「看海」
「嗯,海。人望見海,什麽難過或快樂的事,都可以忘記得一乾二淨。」
「那你不去」
「我留下來,替你看管身外物嘛。你身外物太多,就抛幾件給我。」楚暮半開玩笑地說。
「你說海可以讓人忘記難過或快樂的事,那該你去看。」
楚暮又倒回沙灘上,往左往右滾了幾轉,身體褢上一層淺金色的薄沙,他笑說 :「我愛玩碌地沙。」
「神經!」
於是秦招去看海,楚暮看著去看海的秦招的背影。
楚暮說不上來這一天過得有何意義,只是秦招到底算是他的故人,見了,使他想起許多童年時值得懷念的往事,因而昨日那女子的身影便淡化了許多。現在想來,楚暮忘了女子身穿什麽,只記得她那一臉一身在夕陽之下、浴血似的最後光輝。人世間的美麗有許多種 : 生的美是白色與紅色,全身皺皮帶著血絲與黏液的嬰兒剛與母體分離,一生來就被醫生打屁股打哭了,人的本能與開始,便是哭泣,在眼睛未見到光芒,身處黑暗中的自己已懂得張開口哇哇大哭 ; 死亡的美麗是紅色與白色,血液自肢體與本體間割裂的缺口源源湧出(女子上一刻做著佛朗明哥舞姿的纖手,下一刻——火車撞過來——然後),葬禮上,那個與自己分離許多年的母親身穿白色素服,坐在靈堂。
眼前,秦招愈走得近海水拍岸處,背影便縮得愈小,遠遠看去,尚有幾分未成年人的瘦削,因為他們才剛剛十九歲。在這一天之前,他們只是剛成年的十八歲。十八歲的最後一天,楚暮想,他見證的不是已成年的快樂,卻是另一個剛成年或未成年人的死亡。秦招有見過夕陽将人染成紅色嗎 秦招這麽一個長得漂亮潔白的人站到任何顏色的光底下,必然容易失去自己本身的顏色(像那女子一樣),楚暮怕若他将女子的事告訴秦招,則秦招也會将她一樣,去了。秦招身上的淺綠色背心和著黑色短褲,在長長的海岸線中間是如此渺小,似乎看少一眼,就會被藍色的海水淹沒、被白浪卷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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