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朝秦暮楚》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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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兩人解決過熟食,零食還吃不完,便由楚暮抽著那白色膠袋,他一邊行,一邊自膠袋掏出零食,一路上吃個不停。有時秦招也伸手入零食包裏,拿幾塊薯片、牛仔片來吃,漸漸也忘了剛才手指頭曾沾上長椅的灰塵。他揉了揉指頭,感到味精粉粒粒磨娑著皮膚,像磨砂膏。秦招一時無聊,打算用手機玩游戲,卻發現手機只剩下六巴仙電量,只玩了一盤游戲便因電量太低而自動關機。他向楚暮借手機,楚暮說他昨晚有事,忘了充電,現在手機電量也很低,秦招借來一看,竟只有四巴仙電量,按了幾個掣便自動關機。
「手機無電了!」秦招訝然大叫,像見到怪獸在眼前經過了般,覺得難以接受。秦招有個習慣,每隔幾分鐘就要掏出手機看看。所謂「看看」不一定等於真正的「看」,因為有時他按過幾個手機鍵後,放好手機,就忘了前一刻他用手機來做過什麽。想要看時間,但只是看著手機的某一點,就把手機放回原處,而絲毫沒有看見過手機上顯示的時間。
從這個角度而言,很難界定手機是有用或無用。可他只知道,他一旦缺乏了手機,心裏就像有千萬只蟻蟲咬著跳著,咬出一個破洞來,空氣穿梭於心裏的那個洞,使他處身在人群中時,生出莫名的恐懼,好似處在大海的溺水者沒有浮木,一擁抱,就只有無際的海水,可是無論擁抱多少次,海水還是自他手臂間溢出,回歸到那淹埋他的大海裏。他無法捉住什麽,去證明自己的什麽。
然後,他慢慢忘記自己為何要證明他是什麽或他有什麽。然後,他慢慢學會用「他有什麽」來證明「他是什麽」。他有最新型號的手機,所以是個時下年輕人,他的手機不會用多過三個月的 ; 他沒一件物品用多過一個季節。他不斷買新的回來,使新的變成舊的,使舊的變成垃圾,再将新的買回來。他不以為自己是卑劣的,相反,若是缺了他這種人,社會就無法運作如常,因無法推陳出新。
推陳出新才能保留一個社會的活力。他們到了一個時代,那是一個無法将一張舊棉被反覆修補或典當再用上十多年的時代。那是一個物品以被丢掉為前提而被制造出來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創造,只有制造的時代。那是一個人人都自以為是、傲慢地認定自己已走在古人無法追上、而後人也無以超越的尖端的時代。人人無病呻吟著太陽底下無新事,用化妝品往臉上撲出一分自戀的滄桑。那是一個人人不會回望的時代。那是一個只有進步才為人贊賞的時代。那是一個自制懷舊——去懷念那些被自己一一抛棄或謀殺的物品——換言之是殺戮之後卻又去哀悼——的時代。
不能使用手機的這個事實使秦招爆了一串粗話。
「什麽 真沒電了」楚暮也瞪大雙眼,取回自己的手機,胡亂按了幾個掣,手機卻死屍似的一聲不吭。他氣呼呼地把手機塞回去自己褲袋,嘆了一口氣 :「算了。」
楚暮沒說的是他自昨天後,就沒心情做任何事。看書,老覺得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的像一群聚在寸方之地的飛蟻,深棕色而油亮的身體蠕動或相交,薄如蟬翼卻染上一種肮髒瓦色的飛翅在他眼前拍動,卻似受了傷般,飛不起,困在原處。看手機,又覺螢幕的光硬生生刺入雙目,腦裏一陣嗡嗡聲的,鑽得他痛而煩,乾脆不看手機不上網不看書。一食完飯就爬上床,雙手疊在腦後,看著近在咫尺的天花板。他是睡上層床的,弟弟睡下層,故他這話不誇張,手也不用伸直就能碰到天花板的灰,稍一用力,白色的灰碎便跌落到他頭臉。
他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天花板。因為它一直在他面前,而他知道它不會有一天忽然倒下來,便以為它一直會留在原來的地方,不加察看,也不加珍惜。去珍惜一面灰白而充滿坑洞的天花板,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楚暮昨晚以一種崇敬之心,以手指描繪天花板上每一道近乎神聖的紋路,讓灰掉落在自己身上、入了他眼睛,勾起苦澀的刺痛,那時,他感到一種戶口帳目與食物均不能帶給他的滿足。
痛楚是生存的證明。他想,靈魂是不能察覺到痛楚的,故與痛楚相對的愉悅也不能為靈魂所感知。因此,人死後雖回歸到聖父的身邊——或許——卻已被剝奪了痛或樂的權利。若人死後下了地獄,久受痛楚的折磨,那種痛也會變為麻木,遇了火便像淋了溫水,遇了冰雹所受的震動還不如一場毛毛細雨所帶來的痕癢,那是另一種痛楚至極端的平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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