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故事
這不是人品貴不貴重的事兒, 在少主看來,這是家族生死存忘的關鍵時刻,他真的信不過周挺。
“父親請三思啊。那周挺一直态度暧昧, 萬一......”
“好了好了,你要記住,你将來是要做家主的,不能事事親力親為。”說這話的時候家主板着臉,已經生氣了。
少主知道不能再勸了, 再勸下去父子要吵架, 于是就退後了幾步,“聽憑您的吩咐。”
他垂頭喪氣的出了書房, 想了想回去見母親, 想請母親勸勸父親。
他的母親是個合格的當家主母,平日裏非常威嚴,經常不茍言笑。聽說兒子來了, 她板着臉問:“你都成年了,大白天不在外面, 來後院幹什麽?”
少主也和母親親近不起來, 開門見山的說:“西園縣如今兵臨城下, 兒子勸父親到北邊山口借兵,然後奔襲他們的老巢,能一戰解開眼前的危機。但是父親不同意,說咱們城牆堅固, 固守待援即可。兒子以為這樣非常不妥,請您去勸勸他, 讓兒子早點出城借兵, 早一刻出去總比晚一刻出去要強。”
夫人說:“你父親既然已經決定了, 你又何必如此執着呢,去書房讀書吧,這事兒有你父親呢。”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到了不得不決斷的時候了,母親......”
夫人打斷兒子的發言,“你父親見多識廣,他的閱歷豈是你能比的,”說完嘆口氣,自認為放緩了語氣,但是說出來的話冷冰冰的:“兒子啊,這個家是你父親當家做主,你這個樣子是不能讨你父親歡心的。”
少主覺得荒謬,覺得自己是為家族奔走,自己有義務提醒父親眼前的危機,難道為了讨父親歡心就能指鹿為馬?“這個家是父親做主,但是我不能看着你們跟着他走上絕路啊。”
夫人搖了搖頭,“你退出去吧,我是不會勸他的,我勸你也別忤逆你父親,你雖然是長子嫡孫,但是大家族裏不能繼承家業的長子嫡孫太多了,你好之為之。”
少主嘆口氣,告別了母親,路過祖母的院子進去請安。
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帶着侍女們剪窗花,聽說孫子來了,高興的放下剪刀連聲讓他進來:“快進來,進來啊,到了祖母這裏就直接進來,外面冷,凍着你我心疼。”
少主笑着說:“規矩不能變,得到了您同意才能進來。您這是幹什麽呢?”
“快過年了,我剪些窗花貼上,到時候帶你院子裏一些,各個窗戶上都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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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坐在了她對面,心裏高興不起來,對着侍女們擺擺手,把疊好的紅紙拿起來,從祖母面前拿起剪刀,自己嘗試着剪窗花。
老太太盡管老花眼了,但是能感受出來孫子不高興,問他:“怎麽了?今天怎麽看着不高興啊。”
少主再次嘆口氣,“奶奶,咱們家......說不定要敗了。”
老太太根本沒有別的情緒,既不吃驚也不難過,笑呵呵的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今日想不到明日的事情,所以你不要看那麽重。放開心胸,一次兩次的敗仗沒什麽,怕的是你一蹶不振。”
“孫兒說的不是一兩場小仗,而是咱們錢家的根基說不定要動搖。如果是別人,或許會為了面子功夫放咱們家一馬,那巫馬秋葉與長生老母一脈相承,恨不得把所有士紳殺的幹淨。再加上當日我父親向巫馬秋葉讨要老母的舍利子,當時巫馬秋葉的氣勢如猛虎下山,差點擇人而噬,她年紀小,不會不記仇的。如果她打破縣城,咱們家下場未必能好。”
“你父親讨要舍利子幹嘛?”
“為了給您賀壽。”
“糊塗啊糊塗!”老太太嘆口氣拍了一下桌子,“也是報應,我是看到了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啊。”
她拿着疊好的紅紙,看來看被白紙貼着的窗戶,一副會憶往昔的模樣。“三十年前,前太子在登基前宮裏發生了慘案。詳細一點的說法我是從你祖父那裏聽說的。當年也有忠義之臣,但是這是肘腋之患,誰都沒有想到有人在登基大典上逼宮,在太子距離皇位一步之遙的地方有人沖進大殿,二話不說,斬殺了忠義的大臣,屠盡了皇族,然後捏造證據污蔑太子。
脖子硬的大臣被殺盡了,留下一些軟骨頭奉當今陛下為主。可一些官吏不死心,想要奪回皇位,哪怕東宮被殺的血流成河,太子和他的子女都命喪黃泉沒一個能逃脫,但是皇室總能找到一些近枝的人繼承皇位。有人找到了咱們家,勸你爺爺起兵,一起提刀帶兵進京和那奸妃淫夫痛陳利害。這本就是忠義之事,我當時也支持,給他準備了行囊送他出去,不僅是我,全天下都知道那賊男女不是好東西。”
少主就問:“為什麽祖父後來鎮壓了那些清君側的義軍呢?”
老太太嘆口氣,“要不說今日之事是報應呢。當時你祖父也覺得這位皇帝得位不正,盡管皇帝是被他母親和他母親的奸夫扶持的,但是別人戕害他兄長,他不制止。別人殺戮他侄兒,他冷眼旁觀,這種人怎麽能做皇帝?于是你祖父帶着部曲出了山口,彙合着其他幾路人馬,一起往京城去。聽說一路上,百姓們自備幹糧源源不斷的跟随大軍,這股子大軍到了京城,已經有了五十萬之衆。”
“這麽多!”
“十室之內必有忠義,這件事連百姓都知道是那奸妃陷害太子,所以當年大家一起為先太子讨回公道。五十萬人圍住了京城,城裏的人慌了。于是派人出來,趁着夜色去各路軍中游說,許諾了無數的好處,你爺爺衡量之下,投靠了城裏的小皇帝,也就是他背後的那對男女。後來的事兒你也知道了,各路義軍被鎮壓,殺的直隸周圍都是亂墳崗,你祖父這事兒辦的可真是缺德道家了。”
“什麽好處讓咱們家臨陣倒戈?免稅?”少主覺得祖父這事兒辦的不地道。
老太太搖了搖頭,“區區免稅,咱們家還看不到眼裏。能讓你爺爺頭腦發昏的無非是酒色財氣四個字。你沒聽錯,你爺爺就是敗在了色上。那奸妃把先皇後宮的一個美人送上門,聽說長的極美,當年有些豔名。你爺爺昏了頭了,就答應了做內應。後來的事兒你也知道了,什麽‘陛下乃是正統’什麽‘我們家世代忠臣’都是虛的,家族名聲個人榮辱比不過一個女人。
消息傳回來,我的婆婆也就是你□□母聽說了,氣的當場吐血,先皇後宮的女人他也敢沾染!這不是成了那奸妃手裏的把柄嗎?那奸妃的手段坑髒,說起來就髒了我的嘴,我當時賭氣回娘家,聽說那女人也不樂意跟你爺爺,實在是這女人也烈性,在被送出來之前被人打了一頓,渾身是傷,被灌了藥送出來的,然後在軍中一段時間,趁着看守松懈,她吞金自盡了。
後來的事兒你也聽說了,你爺爺成了斬殺義軍的急先鋒,然後徹底把均縣拿在手裏,成了無冕之侯。再回來我們夫妻感情不和睦,我以為這事就完了。誰知道,兩年後一個女人路過了咱們這裏,就是後來的長生老母。”
少主沒說話,他靜靜的聽祖母講昔日的事兒。
“唉,當時她比較悲慘,一路走到這裏的,幾乎和乞讨差不多,給那些看不起病的窮人開方子,那些人本來就沒錢治病,聽了她的方子,好心的給一個餅子窩頭,實在是窮的就給一碗水。”說到這裏老太太擦了一把眼淚,“實在是可憐,那也是在一個冬天,我路過街上,聽到她給那些窮人唱湯頭歌,她蓬頭垢面衣衫褴褛,光着腳,腳上凍爛了,流着膿血,我看她可憐,讓人施舍一些。婢女回來跟我說,說那乞丐婆子舉止端莊,髒污的衣服居然是貢品繡緞,我當時特意去看了看,她面黃肌瘦,脖子手上全是污垢,但是真的和婢女說的那樣,雖然盡力掩飾,但是刻在骨子裏舉止不像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
“那再後來呢?”
“我可憐她,就想帶她回咱們家,她一聽咱們錢家的名頭,當時就拒絕了。我再看,看她衣服雖然又髒又破,但是上面繡的卻是吉祥紋路,有些已經磨花了,可是這種紋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聯想到兩年前的宮中變故,這人不是後宮的遺妃就是東宮的女眷。我就讓人給她了一套衣服鞋襪,當着她的面讓人燒掉了她那身破舊的衣服。我跟她說,去南面的西園縣吧,那裏的縣令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到了那裏日子不會過的艱難,再有就是西園縣挨着大江,她如果避無可避,可以越過大江去江南。”
少主已經猜到了後來,“您這邊有人多嘴走漏了風聲給祖父知道,然後朝廷大軍進入山陽郡,滿世界的搜捕這個女人,因為是您指的路,所以在別人的逼問下,您回答說人去了隔壁的綠水。想要禍水東引,接着就是朝廷大軍在綠水殺了無數的婦人。”
老太太點頭,“是啊,是這樣,這也是我的罪孽。我當時指路綠水,但是朝廷的人也不傻,他們同時搜查了六縣,重點搜查綠水,漫水,西園三縣。當時的西園縣縣令知道她的身份,替她把後續的事兒處理幹淨了,我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樣的,後來這三縣的縣令都被殺了,三位縣令家裏是雞犬不留,此事駭人聽聞。我後來才聽說,斬殺這三位縣令殺人滿門的,就是你祖父。”
少主簡直驚呆了。
“所以,我說報應來了,他當年對人家滅門,如今人家說不定也要對他家裏滅門了。果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少主只覺得透心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老太太的院子的。
被冷風一吹,他覺得當年教自己讀聖賢書的父祖面目猙獰。祖父的反複無常心狠手辣,父親的平庸無能裝模作樣,讓他此刻喘不過氣來。
他急匆匆的回到老太太的院子裏,如今天快黑了,老太太獨坐在炕上,前面的炕桌上擺着鮮紅的紙和金色的小剪刀,成了這個房間唯二的亮色,老太太本人在這種環境裏變得灰暗起來。
“祖母。”少主跪下來,趴在炕沿上痛哭了出來,“祖母,我如今二十有五,已經有了妻子兒子,可是回頭看看,我如此的無用,如此的不堪,曾為自己的出身沾沾自喜,可沒想到家裏居然藏污納垢,我不想和他們同流合污。我......想離開這裏。我想帶您走,咱們去投奔舅姥爺,或者去江南,別留在這裏了。”
老太太伸手抹了他臉上的眼淚,“我老了,你舅姥爺也老了。他還能庇護你幾年?你要自己立起來才行。這個家,你□□母就說過沒必要維持了,就這樣吧,你早點打算,把你的妻兒安排一番,城破之日你就改名換姓,過自己的日子吧,我給您想個新名字,我記得《愛蓮說》中說蓮‘出淤泥而不染’,這句我非常喜歡,你以後名字是蓮,字不染,一輩子做幹幹淨淨的人。”
少主退後幾步,端正的給祖母叩首,“孫兒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