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光徘徊
風聲呼嘯, 天色漸晚,陳念春回到自己在王家的小院,在明亮的燈火下靜靜的練字, 案幾上的宣紙已是厚厚的一疊, 滿室墨香濃郁。
“小姐,這是楚國送來的信。”吱呀一聲綠藻從門外進來, 緩步走近,将一封薄薄的書信不動聲色的放在陳念春的硯臺之下,嗓音輕柔。
燭光跳動, 昏暗的天色下,越發顯得黑夜裏的這一扇燃燈小窗像是黑沉的汪洋裏獨自浮沉的一葉小船。
陳念春馬上沒有看這封千裏迢迢自楚國而來的家信, 只是繼續手下的字, 目光沉靜,姿态沉穩娴靜。
“小姐自從來了長陵當真是沉穩了許多。”綠藻感嘆道, 看她的眼神中的欣慰就像是發現從前那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終于長大能獨當一面了一般。
不過也不怪綠藻感嘆,就是讓任何一個楚國舊識見到陳念春現在的模樣也得大吃一驚。
陳念春曾經在楚國的時候當真是無愧于‘混世魔王’這個稱呼。
寒冬臘月,詩畫賞鑒會上,美麗的女郎看似不經意的落下了一串寶石手钏,引來數名愛慕的氏族郎君奮不顧身的躍入冰涼徹骨的湖中争着搶着替她尋找,郎君們冷得瑟瑟發抖,亭中的女郎笑得美豔肆意。
就是後院那個對她一向刻薄的繼母也那她沒有辦法,算是罰她跪在雪地裏不吃不喝她也能一邊嘔血一邊嘲諷的笑着看你。
思緒被拉得很遠, 綠藻被陳念春的一聲輕咳從回憶裏清醒,之間陳念春有些無奈的看着她, “寄居長陵自然是不一樣的。”陳念春道。
在楚國, 她雖然爹不疼娘不愛的, 但從來沒有人會真的想要對她下死手, 更不用說少女時期還有做大宰相的哥哥做靠山。
在長陵,若是自己不想着保全自己,可沒有人會對她手下留情。
“小姐,我們什麽時候會楚國呢?”姜黃頂着額上還沒完全消散的淤青,好奇的問,眼睛亮閃閃的很期待。
綠藻的眼睛也亮了。
她們作為婢女從小時候就知道,他們這一輩子都是要陪在小姐的身邊,小姐在哪裏她們就在那裏。本來已經做好了小姐會嫁到謝家她們也會在長陵待上一輩子的準備,誰成想還會有如今的局面,長陵風雨交加,已不再是安穩的庇護所。
也是時候考慮回到楚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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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春又想到謝惜時,又想到哥哥,自嘲一笑,繼續手中的筆,“想必是不遠了。”
姜黃又想到今日的那場襲擊,恨恨道:“在長陵誰知會不會再遇今日之事,自然是回我們楚國最好!”
陳念春悠悠道,“眼下楚國也不見得太平呢……”
主仆四人燈下密談,桃紅照例還是做個沉默的聽衆,只是一張笑意盈盈的圓臉,看着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聊着。
等到了燭火爆出了一點燈花,綠藻估算了時辰已是亥時。
“小姐,該洗漱了。”綠藻道,往常這個時辰正是陳念春該洗漱準備就寝了。
陳念春笑了笑,優哉游哉的繼續寫,“別着急,今日恐怕還有客來訪。”
“有客?”綠藻有些懵,這麽晚了怎麽還有客人,還能有誰?
但不得不說,陳念春确是是說對了,綠藻桃紅幾人才退下沒多久,窗邊就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像是鳥雀落在了窗沿的輕微聲響。
吱呀一聲。
陳念春擡頭望去,就見到一身黑衣的謝惜時腳步輕盈的翻身從窗外進來,挺拔瘦削的郎君披了一身深邃的夜色,英挺的眉毛皺起,如玉般白皙的臉上帶着幾分凝重。
跟在他身後的也是一身黑衣,摘下面罩卻不是陳念春熟悉的谷雨驚蟄,謝惜時向那幾人打了個手勢,那幾人了然的點點頭向她一拱手又是一個翻身在夜色中消失不見。
一身黑衣的謝惜時陳念春險些沒認出來。
往日總是一身淺色衣袍的郎君溫潤如玉,即便是周身的冷冽也是玉石般的冷然,僅僅是換了一身黑衣,他周身的威壓宛如暗夜中的君王,強勢的像是換了個人。
“今日之事王家也不能給你結果。”謝惜時緩步走到她的身邊,深深的望着她。
他說的是不能而不是給不了,這件事的幕後主使不難查,長陵是他們幾大世家的地盤,但凡做過必然會留下痕跡,查出主使甚至不需要費多大力氣。
陳念春看着他骨節分明的手松弛的搭在她面前的案幾上,像是早有預料,“不是趙國就是魏國,是不是?”
謝惜時燈下的眼,分明而澄澈,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陳念春也不看他,淡淡的一笑,接着說:“我知道了,是趙國。”她說的非常肯定,胸有成竹。
謝惜時看着她,笑得風光霁月,“對,你說的很對。”
“但這個結果只能是自己猜的,不能是長陵人告訴你的。”謝惜時看着她,眼神裏溫柔淡化了他這一身的淩冽。
“你們長陵一定要做得這麽中立嗎,前腳幫了楚國得罪了趙國,現在為了平衡和趙國的關系又替趙國遮掩?”而且,她能肯定,這段時日趙國的小動作不會少,長陵幫忙遮掩的也絕對不會少。
“你知道的,長陵想要在九國之中生存,平衡必不可少,”話鋒一轉,他有斤斤計較起她說的前一句話,“不是你們長陵,是我們長陵,你未來也會是長陵人。”
陳念春眯起眼,轉頭看向他,語氣冷淡,“我們長陵?我怎會是長陵人?你們謝家可不想要我當這個長陵人。”
她這是說今日她去謝家尋謝惜時卻被攔在謝家門外,足足一個多時辰寸步不得入的事。
謝惜時輕嘆一聲,矮下身子,平視她,哄她:“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你是楚國的公主,謝家不願意與一國牽扯上關系你是知道的,但也不是沒有其他的辦法。”
“你說的其他辦法是指讓我脫離楚國,效仿當年的那個吳國公主?”她的話語帶着淡淡的諷刺,
“讓我脫離我現在的一切,全心全意的依靠你生存,從此只做謝家婦?”
“謝惜時我告訴你,我做不到。”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一向柔軟無害的眼神裏燃起了火花,就像是當初在歸璞學堂時被吳柳兒挑釁後一身水也要将吳柳兒抛到湖裏的那個模樣。
謝惜時眉頭皺起,“難道在你眼裏我是只想要讓你付出的人嗎?”
白皙的手腕手背上青筋隆起,他雙手按在她的肩膀,讓她看着他,謝惜時一字一句道,“總之,這段時間趙國來人魏國來人,暗衛隐士遍地都是,你是楚國新任王君最心愛的妹妹,是衆矢之的,別想着現在回楚國,只靠你哥哥在長陵的這點人做不到也護不住你,你明白嗎?”
楚國在長陵又多少人他知道,她想要回楚國他也能猜到,如今的長陵遍地都是趙國魏國來人他也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但卻什麽都放任而為。
心中有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頭,“今日我在謝家門外你也知道?”冷哼一聲,“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長陵你想要,九國你想要的,我你也想要?”
“不,你們謝家現在想要的不是我了,讓我猜猜……下一個是誰,是姜溫吧?”她對他的祈求視而不見。
謝惜時剛想說什麽,被窗外響起一身規律的鹧鸪叫聲打斷,他眉頭緊皺,神色有些着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你等一等我好不好,”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他只能轉身準備離開。
走之前,拉着她的手,眸色深深,聲音放緩,溫聲再次叮囑她,“這段日子楚國境內也不平安,待在王家,待在長陵。”
他來得匆匆,走得也匆匆,了無痕跡,要不是陳念春面前案幾紙上還留有一個他方才不小心留下的淡淡墨色指印,一場相見簡直就像是一場夢。
過了許久,陳念春思索了許久才拿出壓在硯臺下的那封包裹嚴密的信箋,展開信紙在燭火上灼燒片刻。
淺杏色的信紙上的字逐漸消失,新的書寫痕跡伴随着焦黑的灼燒痕跡出現,
“吾妹阿稚親啓,楚國境內事畢,王君之位已成定局,望卿安心。如今趙國協同吳國在境內與楚漣等楚王舊部勾結,政事吃緊無法加派人手護送吾妹回楚,萬望吾妹阿稚周全自身靜待風平。今年新梅已釀酒,埋在屋前紙鳶下。”
綠藻端着水盆進來,正看見陳念春的臉上帶着笑,手上拿着那封拆開的信,也笑着說,“郎君來信,想必是好事,小姐笑得這般開心。”
“什麽好事,哥哥也告訴我現在還不是回楚國的時候,方才謝雪君來時也是這麽說,”陳念春笑着搖搖頭。
“是哥哥信上特意提了一嘴,今年的梅子酒已是釀下,就埋在紙鳶下。”陳念春的唇角帶着懷念的笑意。
聽到陳念春的話,綠藻也不無感嘆,梅子酒埋在紙鳶下也只有他們這一群從小一道長大才明白了。
“小姐幼時聽說夫人給您埋的那壇女兒紅埋在屋子前的那棵桂子樹下特意在樹上放了紙鳶做标記,可卻被那個讨厭鬼知道了,把那酒砸了個一幹二淨。”
“我那時候哭得連牆根都要被我哭倒了,還是哥哥帶着我把那個讨厭鬼狠狠揍了一頓,又給我埋下一壇新的。”陳念春接着綠藻的話,二人默契的一笑,回憶裏的一一幕幕皆在默然不語間。
從那以後,在那棵紙鳶下的酒就成了兄妹之間的默契,陳念春愛喝梅子酒,陳洛鶴每年便親自去梅山采新梅親自為妹妹釀酒,十年來從未間斷,就算是如今陳洛鶴已是登高一呼成了楚國萬人之上的王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