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咖啡還是牛奶, 或者給您沏杯茶?”
“謝謝,不用了。”
卡琳娜将大衣脫下,重新坐回了她幾個小時前坐的位置。
她摘下自己頭上斜戴的那頂深色蕾絲網紗帽, 露出盤起如綢緞的柔順金發。
她并不過多寒暄,直截了當道:“抱歉這麽晚來打擾您, 但是瑪麗小姐,我希望您能告訴我一些關于卓爾的事情, 還有, 您和她之間的關系是——”
瑪麗笑了起來,她給自己肩上披了一條大圍巾,倒了一滿杯茶來到她對面坐下。
“侯爵閣下,您不用斟酌語言。
就像您查到的那樣,我曾是底城最下等的街頭流莺, 從事着皮肉生意, 那是我永遠也抹不掉的污糟過去。
至于我和卓爾大法師之間,其實也沒有什麽太親近特殊的聯系。我年長她近二十歲, 是她幼年時的街鄰,現在算偶爾能說說話的半個朋友。
那時我們的生活雖然并沒有交集, 但我曾親眼見證過她在底層的成長軌跡。”
這個時間點, 瑪麗早都卸掉妝容準備上床睡覺了。
沒有濃妝遮掩,這位年近半百, 曾為生計出賣自己且被生活狠狠磋磨過的婦人再也維持不住風韻。
昏黃的燈光下,她皮膚松松垮垮布滿斑點, 眼尾與鼻翼兩側的紋路完全顯露出來。
再加上瑪麗頭上一直戴着的帽子也拿了下來,頭頂交錯的白發越發顯出她幾分佝偻老态來。
“您想知道的事情我大概猜到了。
我十幾年前随手在街邊買了一件幹淨的衣服送給她, 她的回報是替我還清債務, 助我擺脫不見天日的頹喪過去, 在這裏體面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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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法師沒和您說的是,她在獅心城的每一年,冬天結束的時候都會來看我一次。”
沒有什麽不摻雜真心的純粹回報與交換會維持這麽久,這麽長情且溫柔。
“那她為什麽——”
“因為她喜歡您,侯爵閣下。”
卡琳娜不明白。
“您應該知道卓爾大法師是孤兒吧!”
瑪麗捧着茶杯,将目光投向正在燃燒的壁爐,火光映照投射在她略顯渾濁的眸子裏。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她是在一個寒冷的冬日,和許多下城的乞兒一樣,被人包裹在襁褓裏丢到了聖托裏奧修道院的門口。”
在修道院倒閉荒廢之前,那裏會有好心的修女嬷嬷幫忙照顧底城被抛棄後無處可去的孩子們。
“而在卓爾離開修道院,展現出自己驚人的魔法天賦之前,她被其他的孩子們稱作怪物。”
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聖托裏奧修道院坐落在底城貧民窟,一向都是入不敷出,誰也不知道哪天教會就會停止撥款,放棄掉這裏。
為此,好心的修女嬷嬷除了會盡心照顧孩子們,還會替他們留意尋找願意收養這些孤兒的家庭。
下城這種環境裏成長起來的孤兒性格大多都會有些缺陷。
他們要麽突逢大變,乖張孤僻如惡犬一般不讨喜,要麽性格張揚吵鬧引人注意,還有的唯唯諾諾惹人憐惜,懼怕卻又渴望親近大人,養成了卑微的讨好型人格……
卓爾好像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
她似乎早早就接受了自己的身世,一直都是個讓修女嬷嬷們省心的安靜孩子。
雖然也同樣渴望被好心人收養,但在一群性格各異努力于人前表現的孤兒中間,她一點也不起眼。
幸運的是,一位偶然來聖托裏奧修道院做禱告的夫人看中了她。
才六七歲的卓爾很喜歡這位溫柔的女士,而夫人也會經常帶禮物過來探望她。
于是小小的卓爾平生第一次對他人忐忑地提出了一個請求。
她問那位夫人願不願意收養她,她會努力幫忙做家務,學着為家裏賺錢,做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
這番天真又小心翼翼的童稚問話叫那位善良的夫人聽了以後,簡直心都要碎了,她抱住卓爾溫言撫慰,當晚就回去跟丈夫商量,第二天夫妻倆就帶着女兒過來了。
那對夫婦性格都很好,家境也不錯,在帝都外城和底城的交界處共同經營着一家古董商鋪。
古董商對這個與自己嬌養的獨女同齡卻安靜懂事的孩子既憐惜又喜愛,墨瞳黑發的小女孩與他們一家三口的相處也很是融洽。
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到卓爾前所未有地喜歡上一個家庭,她如此渴望融入進去,和他們成為一家人。
古董商的女兒雖有些被慣壞的驕縱脾氣,卻也沒什麽別的大毛病,她對自己即将擁有一個同齡的姐姐表現得懵懂卻也是歡迎的。
确定了雙方的意願過後,夫妻倆跟着嬷嬷去走收養流程簽署文件,卓爾就帶着妹妹在修道院裏參觀玩耍。
可只一扭頭的功夫,古董商的女兒就被修道院裏幾個心存妒忌且飽含惡意的大孩子團團圍住。
他們将卓爾擠開,給那個女孩灌輸了不知從哪裏聽來杜撰的下流話。
等卓爾奮力将她從那群孩子中間拉出來以後,嬌氣的小姐在角落裏将卓爾推倒在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什麽髒東西,嘴裏天真無邪地吐出惡毒的話語。
“我已經知道了,你是娼妓生的孩子,肮髒又下賤,我爸爸媽媽說了,來這裏是為了給我找個玩伴,我才不要你這種被詛咒的下等人做我姐姐!”
卡琳娜美麗的藍眼睛裏溢滿怒火,她呼吸不複平穩,眼眶晶瑩含淚,握着拳頭啞聲問:“然後呢?”
瑪麗擡手輕輕擦了擦桌椅扶手上沾染的一點灰塵,“然後聖托裏奧修道院就起火了。”
“那場前所未有的可怕大火燒死了三個沒來得及逃出來的孩子,那位小姐也驚吓過度,一個勁兒哭喊着說卓爾是個怪物,要父母叫來巡官将她扔進監獄關起來。
其他的孩子們即便當時根本不在場,也有好多都跑過來應聲附和讨好古董商的女兒,說親眼看見火是卓爾放的……”
孩子的惡意與示好一樣,單純又明顯。
好在外城專門派來的巡官調查後發現,着火點和那兩個孩子的直線距離足有近兩百英尺,且火勢蔓延迅速,若是卓爾放的火,她和古董商的女兒根本不可能逃出來。
“專業人士的調查結果出來,又有嬷嬷們維護,古董商夫婦也沒有過多追究。但他們帶着自己的女兒徑直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經此一事,修道院的建築大半都毀在了那場大火裏,教會不願意出錢維護修複,底城唯一的修道院自此便遺棄荒廢了。
“卓爾與其他的孩子們流落街頭成為乞兒,我在晚上見過她幾次,她被排擠了。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總是沉默站在蜂擁圍堵路人乞讨的孩子們後面,十分顯眼。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活下來的,但是再後來,她就從夜晚的街頭消失了。”
“我那時落在皮條客手裏不得脫身,每天賺到的錢上繳後再交房租就不剩什麽了,這樣的生活暗無天日,我成了一灘爛泥,每天睡到下午才起來。
那個孩子是每天黃昏準時出現的一道風景,她會在那個時候匆匆穿過街道,趕赴下一個地方打零工,她的眼裏有光。
我聽人說,那孩子每天早上六點不到就起來了,直到臨近午夜才回租住的屋子。
即便展現了自己的魔法天賦靠自學成為一名初級法師後,她也總是穿着打滿補丁的衣服四處奔走。
現在想想也是,學習魔法的開銷花費太大,她那時生存已是艱難,哪還有錢去顧及體面或其他呢?”
瑪麗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
“這樣一個孩子,即便是底層的流氓混混也不忍心去為難她。
其實只要她停下腳步開口,哪怕在貧民窟裏,也多的是人願意對她伸出援手,但她卻再也沒有對別人提出過請求。
而她去魔法學院的那天,我也只是站在街頭沒攬到客人,擡眼看見瘦弱小小的她垂着頭沮喪走過,不知怎地就開口叫住了,在路邊小店随手為她買了一件合身的便宜衣服。”
說着,瑪麗笑了起來,臉上皺紋舒展開。
“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就是那個普普通通的一天,會是那個孩子離開這裏,走向光明而又遠大前程的開始。”
瑪麗把手裏的茶杯放下,看向卡琳娜。
“當然,侯爵閣下,您查不到這些具體的事情,只能知道卓爾大法師出身底城。”
當年見證卓爾長大的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經死了。
這裏是混亂的貧民窟,打架、械鬥、争搶以及髒病,角落裏悄無聲息死去的人一輪接着一輪,就好像每一年春天都會重新長出的青蔥野草。
底層的人永遠都有那麽多。
有人走出去,更多的人埋葬在了這裏。
“卓爾在獅心城,每年都會回來一次。去年,她出錢為老光棍伊桑舉辦了葬禮,骨灰被她帶走葬入了外城陵園。
而老伊桑所做的,也僅僅是在十多年前出言維護過她幾次,收保護費的時候少收一點,偶爾賭贏了錢手頭寬裕,還會打包買點吃的放她門口……
卓爾答應過我,老瑪麗如果有一天死了,她也會為我料理後事。”
這樣的法師,怎麽可能是她黃昏時表現出來的那種冰冷無情的樣子?
瑪麗看向對面聽得入神含淚的美麗侯爵,“卡琳娜小姐,我能稱呼您卡琳娜小姐嗎?”
“當然可以。”
“卓爾向您告白過嗎?”
卡琳娜臉驟然紅了,她抿了抿唇,神色羞赧中卻又帶了一點不好意思的歡喜,瑪麗一看就明白了。
她笑道:“我還以為經歷了那些,卓爾如果愛上一個人,永遠也不會主動開口了。”
卡琳娜摩挲着右手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神情溫柔:“是啊,她真的很勇敢。”
“那您就該知道她為什麽要将您推開了。
她曾經有珍視的人和感情,但争取後的結果就是失去一切,一無所有,那位夫人抱着女兒頭也不回地離開,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她。”
有些事情,就算內麗夫人也不知道。
卓爾的一切克制、冷靜與卻步,都是小心翼翼與害怕失去。
從那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卓爾該有多敏感啊。
法師為什麽開始的時候在曼森堡會以為她和伯爵情投意合、心照不宣?
那不是自作多情,而是卓爾本能察覺到了卡琳娜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對她的依賴和迷戀。
如果摒棄掉一切自我認知上的不平等,或許最先在愛情與友情邊界上游移的人是卡琳娜,她無意識地将卓爾拉了進來,又懵懂将愛戀歸于密友之間的情誼。
最後為了維系這段瞧上去岌岌可危即将變質的危險“友情”,她選擇親手将法師推開。
而她們昨天剛重逢的時候,卓爾就看清了她的來意。
對卓爾的感情,卡琳娜從來都毫不遮掩。
無論侯爵來帝都的主要目的是什麽,先前的信與禮物,斥巨資買下奢華昂貴的海鷗角莊園,這都足以讓卓爾知道,勝負欲與占有欲都極強的卡琳娜小姐,來獅心城至少一半的目的是為了她。
妮娜想和她在一起。
可在一起不代表就是愛,也可能是妥協。
卓爾覺得,侯爵的回心轉意或許是依戀、是不舍,可能只是習慣,再往冷酷的一面想,也許也是利益驅使,但唯獨不是因為愛情。
卡琳娜的拒絕與後知後覺的愛,早就将法師又一次打入了自厭的深淵,卓爾卻步了。她不信妮娜是真的愛她。
她寧願将她氣走,也要堵住卡琳娜沒說出口的話。
她不想和小時候一樣,得到後又失去,最後打碎一切,什麽也沒有留下。
卓爾的心底一直都藏着一道巨大的風洞,這迫使她超脫于世,自持、冷靜、沉穩且優秀,又令她将自己的情緒牢牢桎梏住,與所有人都保持着安全距離。
只有老瑪麗知道,包括她的老師,包括瑪麗自己,卓爾從沒有對任何人敞開過心扉,連內麗夫人也隐隐察覺到了這點。
卓爾黃昏時對侯爵說的那些傷人的話,何嘗不是在傷她自己的心?
淚水一瞬滾出眼眶,卡琳娜低下頭取出巾帕,聲音略有些沙啞,“抱歉,我失态了,請您繼續說吧。”
在底城的瑪麗帽子工坊足足待了兩個多小時,直到深夜快十二點了卡琳娜才離開。
今天哭過太多次,侯爵的眼睛已然有些紅腫。好在帽子前面的黑色網紗在夜裏遮擋了面容,掩去了她在扈從面前的失态。
她披上大衣,在寒冷的夜風裏扶着傑西的手正要登上馬車,一瞬間又好似想到什麽,回頭看向瑪麗,“瑪麗小姐,請問您知道卓爾小時候住的地方在哪兒嗎?我想抽空去看看。”
卓爾今天答應要帶她去的,卻兜兜轉轉來到了瑪麗這裏。
瑪麗今晚招待了一名大貴族,還成功做了一筆包下餘生的大買賣,雖然現在困乏得厲害,但心情還不錯。
“她租住的那條街道破敗不堪,早就已經翻建改造,現在什麽過往痕跡都看不見了,您如果還是想去,從塔樓東邊繞行往北走,路口有一家洗衣房的街道就是。”
卡琳娜突然意識到什麽,她嘴角漫開笑意,“那條街是不是還有一家蛋糕房?店主是一位體型魁梧的壯漢?”
“對,那是魯斯蒂,卓爾以前租住的舊房子原址就在他店面的樓上。”
卡琳娜登上了馬車,心頭微微生出甜蜜,她擡起右手,淺淺親吻了一下銀色儲戒。
卓爾答應過她的事情,從來都沒有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