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莊周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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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是玩具店生意最好的一天,落日的餘晖灑在玻璃櫥窗上,大街上人來人往。只可惜,何秋韻得在這時候關店去見一個人。
此時他坐在出租車裏,車輛駛離鬧市區,窗外只剩下一片綠色殘影。
何秋韻指着前面一小塊空地對司機說:“在那裏停就行了,謝謝。”
“你不是去向榮療養院?從這裏走過去還得五分鐘。”
“沒事,就到這吧。”何秋韻聲音清冷,拿出錢給司機遞去。
司機猶豫兩秒後接過,擡眼看向後視鏡。
只見後排坐着一個穿白色長衫的男人。他頭發微長,低低束起披在腦後。男人長着一雙标準的桃花眼,上挑的眼尾抹開一絲紅暈。橙黃光線透過車窗落在男人挺翹的鼻尖上,這一筆美得像是藝術家作畫時故意為之。
何秋韻察覺到司機的目光,掀起眼皮從後視鏡裏與他對視。四目相對的瞬間,司機呼吸一滞。
何秋韻收回視線并未再說什麽,打開車門徑直離開了。
司機望着他高挑的背影搖搖頭——真是個奇怪的人。
五分鐘後,何秋韻在向榮療養院大門前停下。門口坐着個頭發半白的男人,他不停地左顧右盼,一副警惕的樣子。
“師父。”何秋韻低低喚了他一聲。
對方聞聲擡頭,看清來人後,臉上緊張的表情消失不見:“小秋今天怎麽來了?最近沒有委托嗎?”
何秋韻在心裏苦笑一聲,與男人的話正相反,他兩個小時前剛從一個夢裏出來。
是的,何秋韻其實并不只是玩具店老板。他是一個造夢師,那家玩具店實際是一家造夢事務所。眼前的男人名叫趙竹之,原本那家事務所是他和何秋韻一起在打理,但意外總是悄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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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年前差點被困在一個夢裏,何秋韻将他強行拉回來時,他已經神智不清。他幫別人造了半輩子夢,最後還是被夢給吞噬了。
想到這,何秋韻輕嘆了口氣。
師父狀态時好時壞,能像現在這樣和他說上幾句話已經十分難得了。何秋韻看了眼趙竹之身上單薄的衣衫,伸手幫他攏了攏衣領。
他們往療養院裏走去,何秋韻開口說:“師父最近感覺怎麽樣?”
趙竹之緩緩道:“就那樣吧,這輩子也就那樣了。”
何秋韻皺起眉,他用指尖捏了捏掌心,兩指相交處深深陷下泛出白暈。
出事之前,師父從不會說這樣消極的話。
就在這時,趙竹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秋,要不要考慮找一個繼承人?”
何秋韻回過神來:“什麽?”
“造夢要失傳了,你身上的擔子太重。”趙竹之眼睛裏透出一絲苦澀:“從今以後只剩你一個人了,我怕你遇到危險。”
何秋韻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麽,衣兜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師父我接個電話。”何秋韻說罷走到一邊。
“您好,是何先生嗎?”
“是我。”何秋韻言簡意赅道。
“莊周夢蝶?”電話那頭的人說。
這是事務所的暗號,委托人只有說出這句話才會獲得“入場券”。
何秋韻應了一聲:“兩個小時後見。”
何秋韻挂了電話朝趙竹之走去,對方正在樹下的躺椅上坐着。聽見有人走來,他擡起頭看了一眼,眼底滿是茫然。
下一秒,趙竹之猛地從椅子上彈起。
“師父……”何秋韻心感不妙。
師父不會又陷入夢境和現實的混沌中了吧?
果然,趙竹之全身開始發抖,他一臉驚恐,聲音沙啞得像是從電量不足的破喇叭裏發出的:“你坐車來的是不是?都讓你不要坐車了!那些車都是怪物,會在夜裏将你吞噬!”
何秋韻想過去扶他,卻被人一掌推開,趙竹之瞪大眼睛喊道:“你上次來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不要坐車來!不要坐車來!你怎麽不聽?怎麽這麽不聽話!”
何秋韻不敢再上前,生怕自己的動作再驚擾到對方,他站在原地,聲音有些顫抖:“師父您深呼吸,現在不是在夢裏……”
但留給他安撫對方的時間不多,趙竹之的驚呼聲很快引來附近的護工,衆人将趙竹之圍在中間,看向他的神情裏滿是責備。
一個女護工帶着趙竹之往大樓裏走,她回頭,聲音冷淡:“下次再來吧,你也看到了,他今天情緒不太穩定。”
何秋韻看着趙竹之的背影,呼了口氣掩去眸中複雜的神色,他低聲喃喃:“嗯,我改天再來,師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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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玩具店開在擁月巷最靠裏的位置,巷尾的紅磚瓦牆邊種着顆枇杷樹,枝葉從牆頂翻過,将“繁星”的“繁”字掩映于下。天色漸晚,只有一盞不那麽明亮的路燈立在小店門口,數十只飛蛾将淡黃色燈泡團團圍住,一個男人正站在那盞路燈下。
男人戴着金絲邊眼鏡,身着西裝,臂彎裏夾着一個公文包。何秋韻在他身前停下,對方微微颔首朝他看來。
“你是何先生的助理?”男人打量了他一眼後不确定地問。
何秋韻并未回答,指了指他身後那扇門道:“不好意思,麻煩讓讓。”
那男人一愣,往旁邊移了移腳。何秋韻拿出鑰匙開門,男人又開口說:“你好,我叫江海,是萬川集團CEO遲宴的特助。”
萬川集團?何秋韻聽說過,是本市的知名企業。
這人找他幹什麽,有錢人也會做噩夢嗎?
何秋韻抿了抿嘴,推開門示意江海進去:“別在這說。”
店內沒有開燈,江海剛踏進一步便愣在原地。只見一片漆黑中,許多長着玻璃珠眼睛的娃娃頭正齊刷刷看向門邊。除此之外,還有些發着亮光的眼睛在昏暗中格外顯眼,江海看不清那些眼睛的主人到底是什麽。
忽然,幾道聲線各異的聲音在玩具店內響起。
“歡迎光臨。”
“……”江海額角直跳。
“啪”的一聲,何秋韻打開了屋子裏的燈,暖黃色光線瞬間灑滿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個堆滿了玩具的小店。進門右側放着幾個木質櫃臺,櫃臺上擺着的玩偶不像是市面上常見的樣子——有的只長着一只眼睛,有的卻長着三四只。那些玻璃眼珠在燈光的照射下透得發亮。
他轉頭,店鋪左側與右側截然不同,那處放着一面花邊鏡子,花邊極其精美,仔細看能發現上面鑲着耀眼争光的寶石。
“你臉色不太好,在外面着涼了?”何秋韻見他盯着那鏡子出神,微微傾身垂着眼眸問他。
江海搖搖頭,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臉上那些複雜的神色全然消失:“沒事,我們在哪裏談正事?”
何秋韻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當總裁助理還得學表情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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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後,何秋韻和江海坐在玩具店內的一個小房間裏。
“說吧,什麽事?”何秋韻聲音冷然。
江海正在拿文件的手停在半空中:“何先生不來嗎?”
何秋韻玩味地笑了一聲:“你從哪知道的消息,怎麽連何先生長什麽樣多少歲都不知道?”
江海一頓,何秋韻又說:“你要找的何先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我。”
江海的表情有一瞬間僵硬,何秋韻只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
自從他接管了事務所,幾乎所有人進來後見到他的第一句就是:“何先生不來嗎?”
他不知道大家是對造夢師這個職業有什麽誤解,曾有個委托人跟他講了自己的心裏話:“何先生,真沒想到您這麽年輕,來之前我還以為您年齡至少得有五六十歲。我還想着您肯定留着長長的胡須,穿那種拖到腳踝的破長袍。”
何秋韻:……
他是造夢師,不是街邊那種戴墨鏡擺小攤的江湖騙子。
江海清了清嗓音,掩去臉上的尴尬,開口道:“遲總出差了,過幾天才能回來,但由于事情緊急,讓我先來向您說明情況。”
何秋韻嗯了一聲示意江海繼續,他對什麽遲總沈總不感興趣,有錢人嘛,和他沒什麽關系。
江海繼續說:“遲總的奶奶在一年前病逝,本來一直都好好的,但不知道怎麽了,他爺爺最近總是做一些奇怪的夢。”
“怎麽奇怪?”何秋韻指節分明的手在桌上敲打了兩下。
“一開始遲奶奶的行為舉止和生前一樣,所以遲爺爺沒有當回事。但最近幾周夢見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這一周更是每天都能夢見。而且,遲奶奶在夢裏的樣子越來越……”江海停頓了一下想找一個合适的措辭,他語氣變得有點古怪,似乎有些為難:“總之就是不那麽像人了,還有點吓人……直到前幾天,遲爺爺說遲奶奶在夢裏抓着他的手要帶他一起走。”
聽江海的描述,委托人後面幾次夢境算得上是十足的噩夢,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何秋韻以噩夢為食,作為造夢師,食欲可以用食物來填滿,但永遠滿足不了他精神上的欲望。請他造夢的條件很簡單,以夢換夢,用噩夢換美夢。
夢境越是兇險,對何秋韻來說這一餐就越是豐盛。
但很可惜,自從師父出事後,這種危險的單子他一點也不想碰。
他擡眼對上江海的目光,說得比較委婉:“不好意思,這種性質的夢境很危險,請容我拒絕。”
何秋韻話音剛落,江海立刻接上了他的話:“遲總說了,他會支付相應的酬勞,麻煩您一定要幫幫他。”
何秋韻在心裏冷笑一聲,有錢人怎麽這麽俗。
何秋韻見江海伸出一根手指,語氣冰冷:“十萬?我不是那種人,麻煩請回吧。”
“不,一百萬。”
何秋韻一愣,原本已經直起的上半身又窩回椅背。他面色平靜假裝無事發生:“什麽時候簽合同?一會兒我給你一份清單,你拿回去讓遲總一定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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