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玉雕
“這是什麽?”
岑年握着小小的玉雕。
月色如水, 玉雕泛着瑩潤的光澤。
那玉的質地不錯, 是好玉, 刀工卻很一般。小土狗垂着耳朵,樣子很乖巧,就是轉刀太生硬, 顯得粗糙。
這個玉雕他很熟悉。
從那個生日之後,他一直穿起紅繩随身戴着。但到了最後兩個月,每每觸景傷情,就取下來放在了桌子上。玉不是最值錢的那種翡翠,是羊脂白玉, 剔透而好看。
岑年低頭端詳片刻,微仰起頭, 輕聲問傅燃
“傅燃, 這不是助理挑的嗎?”
傅燃沒說話。
他站在背着月光的走廊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岑年沒執着要他給個回答, 頓了頓, 又問
“你刻這個花了多久?——傻大個?”
許多細節在此刻一一串聯。
岑年只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說得通了, 但線索與細節團成一團, 一時間理不清頭緒。
傅燃沉默片刻, 低聲說
“半年。”
Advertisement
他的聲音有些啞, 一邊說着, 邊把滿手血跡的那只手背到身後去。
背着光, 傅燃的視線溫和而柔軟地落在岑年身上。
“半年。”岑年點了點頭, 又問, “半年,那為什麽一直到27歲那年才送給我?”
——既然喜歡我,為什麽一直到28歲那年才告白?
“你知不知道,”岑年低下頭,握緊手中小小的玉雕,輕聲說,“已經晚了啊。”
岑年的聲音很軟。
他不是在逼問,也絲毫不咄咄逼人,但正是這種平靜的溫和,讓傅燃的眼眶瞬間紅了。
當他還想向前走一走,還想去抱住那個心心念念的小孩時,一句輕飄飄的話,把一切可行的路都封鎖堵死。
沒有前路,但不想回頭。
“我知道。”
傅燃低聲說。
他靠着牆,幾乎站不出了,勉強笑着說
“岑年,我沒想着你能原諒我。”
“是嗎?”岑年低着頭,沒等傅燃回答,又問,“你喜歡我,對嗎?從十年前開始。”
“……”
傅燃的喉口一片腥甜,有鮮血湧上,被他硬是咽了下去。
傅燃頓了頓,說
“是的,從十年前開始。我——”
“別說了。”
岑年垂着眼睑,打斷了傅燃的話。
半晌後,他看向傅燃“有什麽用呢?”
岑年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了“你喜歡了我十年,有什麽用呢?我不知道啊。”
“你一定覺得自己很偉大吧?”岑年聲音裏帶着些諷刺,道,“自己都被自己的深情感動了。為了我學做飯做菜,給我你家的鑰匙,還有費心費力做了這個玉雕。”
那個易碎品在岑年掌心裏輕飄飄的晃着,似乎随時都會摔出去。岑年頓了頓,問傅燃
“這個玉雕,算是我的東西嗎?”
傅燃不知他為什麽這麽問,點頭。
岑年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那我把它丢掉,也是我的權力吧?”
傅燃面色驟然一白。
他眼睜睜看着岑年轉了轉小狗玉雕,看向不遠處、養着鯉魚的人工池塘——
與此同時,一股再也難以抵擋的疼痛從胃部泛上來,攥住了所有的神經。
傅燃僵在了原地。
疼痛愈演愈烈。
他想表現得更加不在意一些,卻實在是太疼了。
傅燃想了想,努力溫和地說
“沒事,你不喜歡的話,——”扔掉也無所謂。
說不出口。
傅燃自嘲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疼痛與暈眩占據了所有意識。
高大的身形晃了晃,轟然倒下。
岑年一怔。
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傅燃,小聲解釋
“我沒有真的打算扔,只是——”
他看着傅燃,皺了皺眉。
岑年支撐不住傅燃那麽高一個人的重量,勉強扶着他靠牆坐下,這才發現傅燃的眼睛緊緊閉着,借着熹微的光看去,皺着眉,臉色過于蒼白。
“傅燃。”岑年皺眉,伸手,輕輕拍了拍傅燃的臉。
指尖觸及傅燃的唇角,摸到了些什麽。
岑年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跳猛然一停。
——血。
與此同時,b市。
一個高挑瘦削的青年走出實驗室,摘下護目鏡。他一邊脫白大褂,一邊點開手機的外放,與傅燃的私人醫生任偉明打電話。
“唔,”江緒把數據整理好,一一放下,歸還原位。電話聽到一半,江緒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問,“他還喝酒?”
“是的。”任偉明說。
“不要命了。”江緒平淡地道,“不過……也可以理解。”
傅燃上輩子就酗酒。
別人不知道,但江緒知道。
傅燃這人,一直都端着,一直強迫自己維持永遠的冷靜與清醒。只看外表,的确很少有人會猜出來,生活如此規律的一個人,竟然酗酒。
但仔細想想,也并非無法理解。他的壓力太大了,那麽多事情都自己一個人扛着,需要一個發洩途徑也是正常。
江緒捏了捏鼻梁,疲倦地道
“讓他以後別再喝了,現在正是關鍵時期。”
任偉明反問“關鍵時期?”
江緒搖了搖頭,沒說話。
兩人又說了些別的,挂了電話。
江緒拿起桌上的手機,脫下白大褂,走出了實驗室。b市正在下雨,一場秋雨一場涼,江緒撐開他的黑傘,走進洶湧的人流裏。
他的相貌與氣質是在是太出衆了,行人紛紛側目。江緒走進報亭,買了一份報紙。
這一年的紙媒還沒有完全消亡。
他喜歡報紙,喜歡紙質書,這也算是這場莫名其妙的重生中、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
是的,回到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兩三個月。
江緒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三個月前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他至今還沒想出足夠科學的解釋。他不得不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因為——
回到了十年前,有很多事情要做。
比如說提前回國,比如說提前讓傅燃開始治療,比如說跟魏衍告白,比如說……
江緒翻開一頁報紙。
“跨時代的人工智能技術?!岑氏企業掌權人表示信心滿滿。”
江緒把新聞一字一句讀了,片刻後,折起了報紙。
比如說,阻止岑家。
上輩子的最後兩年,傅燃輾轉聯系到他。江緒在國外研究的是胃癌治療方面,在那兩年已經出了成果——但是,還沒有進行人體實驗,沒有志願者,他們團隊也不敢嘗試。
而傅燃不知從哪裏得知,通過他的導師聯系到他,願意當第一個志願者。
江緒深思熟慮後,回了國。
在治療的過程中,傅燃的情況還在不斷惡化。
江緒的研究方向與前人不同。他并不是通過放療或者化療的方式,而是通過另外一種手段。這個治療過程中,理論上,病人的身體是會不斷惡化的,只不過在惡化到極致後,會迅速好轉。
傅燃息影,搬去了鄉下,與周圍的所有人斷絕了聯系。他對外宣稱是休息,其實那棟別墅大半的空間,都放滿了各種治療儀器。
江緒與傅燃心裏其實都沒底,誰也不知道在下一個明天,傅燃還能不能熬過去。
後來,到了最後關頭。
那時候,傅燃的身體狀況已經差到極點,他成天的昏睡,一天清醒的時間不超過半小時,那半小時還在與疼痛掙紮。
最後那場手術的前一天,傅燃在那短暫的、清醒的半個小時裏,拜托了江緒一件事。
“江醫生,我不知道,明天我還能不能睜開眼睛,”病床上的男人笑了笑,雖然被病痛折磨到這個地步,他竟然有種神奇的溫柔與英俊,“我想……我想看看他。”
這兩個月,他沒有接受任何來自外部的消息,不知道外面鬧的沸沸揚揚的事情,更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朋友就要訂婚了。
江緒不想惹麻煩。
但,鬼使神差的,他與傅燃對視了半秒,點了頭。
江緒去了。
袖口處墜着小小的攝像頭,江緒找了個借口,拜訪了岑家一趟。他一直知道岑年,那是個很好的小孩子……魏衍很喜歡。
然而,剛進岑家的門,助手給他打電話,說傅燃那邊情況有變。他只來得及拍兩張照片,就匆匆離開——岑年剛醒,穿着普通的t恤,在客廳裏倒水喝。小孩一邊揉着眼睛,一邊迷迷糊糊地往這邊看了一眼。
看上去有種無憂無慮的天真,讓人有點羨慕。
傅燃的手術成功了。那幾乎是個奇跡,整個期間,傅燃的心跳停跳了三次,好多次江緒都以為他不行了,他卻硬生生撐了下來。
手術的過程其實不長,結束的時候,整個團隊喜極而泣。
這個治療方案的奇妙之處正在這裏。手術中午結束,傅燃下午醒來時,就以肉眼可見的、令人驚喜的速度恢複了生機。江緒回到了實驗室,打算整理一遍數據,突然,有人敲門。
是警察,有人指控他謀殺罪。
“謀殺?!”江緒眉頭一皺,“謀殺誰?”
——“岑年。”
江緒大腦裏轟的一聲。
岑年……去世了?
那傅燃怎麽辦?江緒大腦裏第一個閃過的,竟然是這個念頭。
兩天後,他再次睜開眼睛,回到了十年前。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如此,還是說,除他以外,有別的人也重生了。但是這一次,他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
傅燃的病,如果發現的早,完全可以提前治療。
除此之外,還有岑年的死因。
報道的照片上,沒有顯示出明确的死因,只宣稱是自殺。但上輩子,江緒的律師告訴他,岑年的死因是吊燈墜落。報警指控江緒的是岑家的人,岑夫人一邊哭着,一邊一口咬定是江緒、在吊燈上做了手腳。
這件事,一定跟岑家脫不開關系。
思緒回籠。
江緒在公交車站下坐着,把報紙翻到背面。
“人工智能。”江緒低聲把這個詞重複了一遍。
上輩子最開始,岑家牢牢握住了人工智能這一塊,到十年後的世界,幾乎人人都有智腦,而這些智腦的開發商百分之九十都是岑氏集團。
報紙的末尾,寫着一句話。
——新聞發布會将于10月12日晚進行。
江緒揭開鋼筆的筆帽,在那個日期上畫了個重重的圈。
岑年坐在病床旁邊,拿着水果刀削蘋果皮。削了片刻,過于心不在焉,他差點把自己的手指給削下來。
岑年心中煩躁,把坑坑窪窪的蘋果和水果刀一起丢進了垃圾桶裏。
傅燃躺在病床上,閉着眼睛。
床邊放着大大小小的慰問品,還有幾束花——大多是女模特送的,她覺得是自己‘拼酒’的糟糕提案,導致現在的狀況。
距離傅燃昏過去,已經過了大半天。
醫生的說辭很模糊。
“病人的情況十分特殊,能不能聯系一下對方的私人醫生?”醫生是這麽跟他說的。
一開始送去的是縣城的醫院,當晚又連夜轉院,轉到了省內最好的醫院,沒想到醫生還是給不了具體的說法。
岑年只能聯系了傅燃的私人醫生。
然後開始等待。
他看着傅燃,直覺有什麽不對。
傅燃看起來很不好。
窗外開始下雨了,接近傍晚,夕陽被雨水染得濕噠噠,在地板上鋪開。
岑年垂眸端詳他片刻,伸手,想去碰一碰傅燃皺緊的眉頭。但他的手指在最後一刻蜷縮起來。
岑年收回了手。
他低下頭,拿起床頭的書,看了起來。
他得找點什麽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書頁打開在第一面,遲遲沒有往下翻。
方莉莉去買晚飯了,輕手輕腳地推門走進來,她突然愣住了。
“莉莉。”
岑年看向她,低聲問
“我是不是有點……太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