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傻大個
“我喜歡你。”
傅燃認真地看着岑年。
他們兩人擠在小小的茅草房裏, 四目相對, 呼吸交纏。傅燃的雙手緊緊扣在岑年的腰上,不許岑年後退半分。
岑年沉默。
秋季的山風嗚嗚吹過,沉悶的雷聲遠遠傳來。
他的眉心動了動, 半晌,嗤笑一聲
“傅影帝, 怎麽,又演給誰看?”
他直直地看進傅燃眼裏,岑年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冷靜而淡漠。
傅燃一向深沉而布滿郁色的眸子,此時卻顯得溫柔而茫然。他像是變成了個小孩子,把岑年看了半晌, 輕聲問
“傅影帝是誰?”
岑年眉頭皺緊了。
他勉強抽出手, 探了探傅燃的額頭。
……燙的吓人。
岑年簡直不可思議,傅燃是怎麽做到,表面上看起來一切如常、臉上都沒泛紅暈, 但實際上已經燒到了這個溫度?!
“你發燒了。”岑年平靜地陳述這個事實。
傅燃“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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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眼睛裏帶着茫然“發燒是什麽?”
“夠了!”
岑年越來越不耐煩了。他看着傅燃認真的眼神, 氣不打一處來
“就算是燒傻了, 也不可能有這樣——傅燃, 你演上瘾了?”
傅燃仍然不解地看着他。
“讓開, ”岑年滿心疲倦, 他面無表情地用力推傅燃, “我去跟工作人員說, 燒成這樣要看醫生的。”
“醫生。”傅燃重複了一遍, 他皺了皺眉,問,“又要拍那個片子、還有打針?”
‘又’?
岑年心裏倦的要命,看着傅燃的眼神不耐之意更濃,也沒注意傅燃話裏的細節
“讓開。”
傅燃執拗地扣着他,不動。
“沒聽懂嗎?”岑年疲倦地說,“滾開。”
傅燃的身形僵住了。
那個‘滾開’,與記憶裏的某個聲音重合。他的記憶不大清晰,此時此地,好多事情、乃至自己的身份全都籠罩在霧裏。
那大約是個黃昏,破舊劇院的小器材室裏,灰塵在光柱裏飛舞,高挑瘦削的少年用漠然而倦怠的眼神看着他,與此時如出一轍。
那個場景在噩夢裏出現了那麽多遍,時至今日,每一處細節依然歷歷在目。
傅燃頓了頓,松了手,後退了些。
岑年沒再看他一眼,撐着稻草站起來。他一邊在手機上給節目組打電話,一邊往外走。
“喂,”電話很快通了,“您好,我是岑年。”
天邊轟隆一聲,豆大的雨點墜下。
岑年的手夠到了門把,就在他即将推開門時,突然有人在身後抱住他。
岑年握着手機的手一僵,半句話卡在喉嚨裏。
與此同時,手機震了震,沒電關機了。
“別走。”
傅燃低聲說。
傅燃僅抱了一瞬,就後退開。他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高高大大的一個男人,手足無措地看着岑年,眼眶紅了。
岑年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我只是去找人。”
岑年想了想,給手機插上充電寶,依然往外走。雨很快就要下大了,萬一——
“不是你把我撿回來的嗎?”傅燃在他身後,低聲說。
“什麽?”岑年莫名其妙地轉過身,“什麽撿?”
“你現在後悔了嗎?”傅燃認真地看着他,問。
他深沉溫柔的眼睛裏透着股莫名的執拗。
“是啊,”岑年扯了扯嘴角,敷衍道,“後悔了。”
沒想到會得到這個回答,傅燃僵在了原地。
雨點逐漸變大了。
“沒什麽事情的話,”岑年按了開機鍵,擦去屏幕上的水珠,“我先——”
傅燃搖了搖頭。
他伸手,輕輕握着岑年的手。
岑年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皺了皺眉,看他
“幹什麽?”
一滴雨珠掉到岑年的眼睫上,他不耐地皺了皺眉,看着傅燃。
傅燃把岑年鑰匙串上的瑞士軍刀打開,遞到他手上,讓岑年握着,然後傅燃把岑年的手引向自己脖頸。他笑了笑,低聲說
“那你……”殺了我。
傅燃搖了搖頭,後半句話沒說出來。
岑年“…………”
岑年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着他“開什麽玩笑?”
傅燃俯身下來,吻住了他。同時,他帶着岑年的手向前用力,開了刃的小刀劃開皮膚,有血順着流下來。
雨聲漸響。
“你瘋了?!”岑年劇烈地喘息着,推開他。
“你不是後悔了嗎?”
一吻畢了,傅燃溫柔地看着他“可以後悔的,我不介意。”
“我死了之後,”他垂着眼睑,小心翼翼地問,“別忘了我,行嗎?”
他的脖子上,一道血痕清晰可見。瑞士軍刀本來是用作啓瓶器的,但岑年上次潛入游輪前,以防萬一,特意去開了個刃、磨利了刀鋒。而且,傅燃剛剛用的那一下力的确是大。
完全不像是在玩鬧。
岑年張了張嘴。
他沉默片刻,低下頭,抹掉自己臉上的水,笑了兩聲
“演技太逼真,我差點都信了。”
“什麽意思?”傅燃看着他,眉頭皺了起來。
“沒空陪您演了。”
岑年抹開屏幕上的水,轉過身往外走。
先是發燒,現在還把自己脖子上弄了個口子。
……這節目組怎麽回事?!雨都下這麽大了,怎麽還不派人過來?
岑年心裏煩躁極了。
傅燃的手攥緊了。他看着岑年的背影,想了想,勉強笑了,說
“岑年,以後你忘記了我,我也不會知道。”
“你就當騙我,”他低聲祈求道,“行嗎?”
岑年長出一口氣。
他轉身,不耐道
“我很快就會忘了你的。”他的聲音淡漠到幾乎殘忍,“你現在死了,過兩天我就會忘記的,你信不信?”
傅燃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了。
岑年扯了扯嘴角。
電話打通了。他轉身背對着傅燃,講電話
“喂,對,是我。雨下得很大,傅燃似乎發燒了,你們——”
他的話滞了滞。
不知何時,頭頂的雨珠停了。
傅燃把他牢牢護在懷裏。
雨點都砸在傅燃身上,岑年沒淋到一星半點。岑年頓了頓,接着講電話,節目組的人不停地道歉,并說現在就派車來接。
剛挂了電話,岑年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他扯了半截袖子,微微踮着腳,給傅燃的脖子稍微包紮了一下,別讓血流的太多。那口子看着大,好在不深,很快就止血了。
傅燃的額頭仍然很燙。
他的發燒似乎更嚴重了,意識都不太清晰。岑年撐着他,傅燃比他高上不少,頭放在岑年肩窩裏,颠三倒四地說着些話。
稻草房好歹還能擋一擋雨。這雨勢,岑年不敢貿然帶着傅燃出去,只能在裏面等着別人來支援。
五六分鐘後,外面傳來了人聲,在喊他們兩個。
突然,一直抱着他的傅燃低低地說了句
“岑老師,你喜歡小狗嗎?”
岑年心跳一滞。
傻大個的聲帶受了傷,後來恢複了些,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跟班裏的小孩子一起喊他‘岑老師’。
“什麽?”他眉頭緊緊蹙了起來,看向傅燃,“你說什麽?”
傅燃與他對視,沒回答。
岑年想再追問,但門外的人已經在喊他們倆了
“傅老師,岑老師,開開門,抱歉了。”
岑年無奈,開了門,和工作人員一起把傅燃架上了車。
真是折騰的一晚上。
他們被送到了某家閑置的小平房裏,醫生跟進來,看看傅燃的情況,要不要去市醫院。
誰知,兩分鐘後,醫生一臉莫名其妙的走出來
“他沒發燒啊?”
岑年心裏奇怪“不可能,我之前探他的額頭,起碼三十八九度。”
他走進去,探了探傅燃的額頭。果然,燒退了個幹淨。傅燃閉着眼睛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詳。
岑年奇怪極了,走了出去。
“可是,剛剛下雨的時候,”他與醫生交流,“他還燒着,神智不清晰,連自己是誰都不知。”
他順便把自己覺得奇怪的一個細節說了
“他當時看着我,像是認不得我,把我的摸了一遍,才……”
醫生笑了笑,說“您在開玩笑吧?這是臉盲症的特征。傅影帝不可能有臉盲症的……除此之外,發燒不會導致記憶錯亂成你描述的這個樣子。”
岑年‘唔’了一聲。
醫生和他留在外面,守着傅燃以防萬一。到四五點的時候,天快亮了,傅燃的确是沒再發燒,岑年才去另一間房間裏睡着了。
這只是個小插曲。
雖然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人搞得無比狼狽,但畢竟沒有造成什麽非常嚴重的後果。節目組道了歉,給岑年加了工資,拍攝還是得繼續。岑年四點多才躺下,定了七點的鬧鐘起床。
早上八點,岑年睜開眼睛。
他在被子裏拱了片刻,直起身來,聞到了飯菜的味道。
也不是香味,就是炒菜的油煙味兒,真細細品味起來,真有些一言難盡。
這是個有兩個房間的土胚房,炒菜是在外面的院子裏。
岑年拿了旅行牙刷牙杯,接了點溫水,叼着牙刷走出去。
“這大早上的,誰這麽——”體貼。
岑年看見拿着鍋鏟的人,把那兩個字吞了下去。
傅燃脖子上貼了個小創口貼,拿着鍋鏟,看着他。昨晚淋完雨,傅燃應該是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穿着白襯衫和西裝褲,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肘。
“岑年。”
傅燃沉默片刻,對他微笑起來。
看樣子,傅燃已經恢複了正常。
攝影師盡職盡責地跟拍着。雖然如此,但他自己也知道,拍出來的大部分鏡頭都用不了——岑年和傅燃之間這狀态,要是敢剪輯到真人秀裏去,收視率分分鐘教做人。
誰知,今天的岑年卻有些不一樣。
他叼着牙刷,走到傅燃身邊,往鍋裏看了一眼。
“唔,”岑年打量着裏面看不清原本面貌的東西,笑了笑,“傅先生,心靈手巧啊。”
傅燃握着鏟子的手緊了緊,點頭。
很快一鍋炒好,傅燃拿着小盤子把似乎是炒飯的東西往外盛。
岑年坐在小木桌邊上玩手機,心不在焉地說
“沒想到你還會做飯。”
“以前學過一些。”
“是嗎?那以前跟我一塊兒住的時候,”岑年劃拉着手機,不經意道,“怎麽不見你當一當田螺姑娘呢?傻大個?”
傅燃端着餐盤的手滞了滞,面色如常地把盤子放在岑年面前,問
“抱歉?”
岑年笑了笑,沒說話。
他心裏也沒個底。
傅燃是傻大個,這個想法,最初讓他感覺很荒謬——現在也是。但傅燃這反應……
傅燃自己也端了一盤,在對面坐下。
傅燃嘗了一口,覺得還行。賣相不是很好看,但味道還行。
誰知,岑年嘗了一口,臉色一變。
顧娴拎着個打包盒,推開門走進來
“親愛的,我來救濟難民了——哇,這飯是傅影帝炒的?”他看見了傅燃椅子邊上挂的圍裙。
“有這麽難吃嗎?”顧娴懷疑地看了看岑年的臉色。
“嗯,”岑年點了點頭,懶散道,“很難吃。”
傅燃握着筷子,手頓了頓。
“抱歉,”傅燃沉默片刻,站起來,“我去再炒一份。”
他伸手,去接岑年的盤子。
岑年卻按着盤子,定定地看向傅燃,一字一句道
“不用麻煩了。”
“再炒一份,也不會好吃到哪裏去。”岑年笑着說,“有人天生不适合做這個,為什麽要勉強自己?”
他意有所指。
“喂,”顧娴扯了扯他的袖子,“過分了吧。”
岑年不動,仍微仰着頭,漫不經心地看傅燃。
傅燃沉默片刻,笑了笑。
“對。”
他點頭,把那一盤炒飯端起來,倒進了垃圾桶。
早上五點睜開眼睛,洗菜,切菜,找油,洗鍋。一直到八點鐘,才好不容易完成的這麽一份炒飯。
既然岑年不喜歡,那就是不喜歡了。
再怎麽努力也是白費。
顧娴像是只在老虎和獅子前、被吓得瑟瑟發抖的老母雞,看了看岑年,又看了看傅燃,縮着脖子不敢說話了。傅燃坐在原地,岑年則着拆開一次性筷子,把打包盒給傅燃推過去
“傅先生吃吧,我不餓。”
他頓了頓,補充道“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從他搬家、把鑰匙還給傅燃的那一刻,岑年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不要的就是不要了。
不是說出于憎恨,或者怎麽樣。累了,放棄了,認清了,不再喜歡了。
再怎麽努力也沒有用的。
無論他是傅燃,還是傻大個。
傅燃握着一次性筷子的手攥緊了,筷子在掌心折斷,木刺紮進掌心裏,有血流出來,而他一無所覺。
岑年和顧娴走了。攝影師看着氛圍不對,跟着岑年和顧娴走了。
傅燃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院落裏,過了好半晌。
長久的沉默中,他的眼眶一點點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