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骰子
“安迪, 幫我遞一下芝士片。”
那是個看上去像是高中生的亞裔少年, 他戴着雪白的廚師帽, 耳朵尖通紅, 在混亂的後廚裏顯得有些茫然與手足無措。
“好的。”
他慌慌張張地端着放了芝士片的小碟子往主廚身邊走,卻在中途不小心被地上的烤架絆了一跤,正巧摔在了路過的領班腳邊。
在跌倒的過程中, 他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護住芝士片, 以至于自己摔了個四腳朝天、小碟子還安然無恙。
“……”
那亞裔少年生的可愛白皙,淺琥珀色的眸子裏擠滿了緊張與羞澀,天生帶笑的唇緊緊抿着。本來是個出衆俊美的長相,卻莫名顯得有些小家子氣、沾了市儈。
而且,他下半張臉竟然有一道很長的疤痕, 從左臉橫亘到右邊唇角,倒是白白可惜了這張臉。
領班下意識扶他起來,不由地多看了兩眼。他暗地裏嘆了口氣,問主廚
“新來的幫廚?成年了嗎?不會是童工吧。”
“成年了的。”主廚湯尼搓了搓手, 無奈而抱歉地說,“上周才招來的, 人很勤奮, 就是有點……笨手笨腳。”
此時, 那叫安迪的少年已經爬了起來。
他剛剛這麽一摔,膝蓋都有點青了, 還撞到了臉, 流了鼻血。他一邊把芝士片放在桌上, 一邊拿紙巾堵住鼻孔,赧然而羞澀地不住鞠躬。
少年頭埋的很低,用蹩腳的英語說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注意你的言行,年輕人。”領班皺了皺眉,看着他左臉的疤痕,實在是不雅觀,“你——唉,你先去個醫療室,記得帶上口罩,別吓着客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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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好的。”少年低着頭說。
領班痛心疾首地走了,抱怨道
“上帝啊,我當時真應該審核一下後廚名單,怎麽什麽奇怪的人都上了船。”
當然,這句抱怨不會有任何人聽到。
他的客人們正在舞池裏跳舞,拿着香槟攀談,在甲板上吞雲吐霧,或者在棋牌室裏享受着公海賭博的樂趣。
領班身後,‘奇怪的人’眨了眨眼。
安迪和主廚打了聲招呼,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烤架,出了廚房。
一出廚房,他臉上的羞澀與尴尬全消失了。
安迪——或者說,岑年,他往領班離去的方向漫不經心地看了眼,眸中閃過一絲戲谑。
“您真該審核一下後廚名單的。”他低聲附和了領班的話,笑了笑,“但現在後悔也晚了。”
岑年的掌心躺着一個小小的感應卡。
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後,丢三落四的領班也許會咒罵一聲,開始尋找自己把身份權限卡落在哪兒了。
不過,半個小時,已經足夠了。
岑年把小小的磁卡抛了抛,收攏回掌心裏。他正了正廚師帽,拿紙巾擦掉滿臉的鼻血,戴上口罩。
海風吹過,夕陽一點點沉沒,甲板上人煙熙攘。
這艘游輪上的人不算多,但此時都擠在了甲板上,紛紛出來看晚上的落日,等待一會兒的晚宴開始。這是影後于琳的游輪,她大方的很,時不時就要宴請賓客,這次是慶祝她自己的新電影即将上映,而她本人正好在y國參加頒獎典禮,就攢了個局。
“傅先生,久仰久仰。”
“您好。”
那人原本走來,想同傅燃擁抱,被傅燃眼裏的漠然凍了凍,才改成了握手。
傅燃是禮貌地微笑着,別人同他攀談,他也會回答。只是回答的略顯敷衍,而且,傅燃的眼神時不時往四周看兩眼,似乎在找誰。
“傅先生,在找人?”
對方很疑惑地問。
“嗯,”傅燃淡淡地應了聲,“家裏的小朋友到處亂跑,怕他出事。”
“沒想到傅影帝年紀輕輕,兒子都有了啊。”另一個小明星在旁邊說。
“不是親生的。”
“……”
這話讓人怎麽接?!
小明星和周邊的人都被凍的一個哆嗦,各自找理由走開了。
傅燃也不在意。他放下剛剛別人遞給他的香槟,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了一圈,眉頭動了動,朝一個方向走。
那裏熱鬧極了。
一個相貌很好的青年正握着酒杯,與身邊的白人美女打賭
“你說的,喝完這杯就告訴我,你內衣是什麽顏色?”
那白人女性毫不害臊,大方地點頭“你喝我就說。”
聽這低俗的對話,傅燃皺了皺眉。
那青年生的一雙桃花眼,笑眯眯地彎了起來,正要仰頭一飲而盡,卻被人扯着後領從人群裏拖了出來。
“顧晏,你是來幹什麽的?”
傅燃笑了笑,問。
“來喝酒——”說了半句,顧晏搓了搓胳膊,“來幫你找小朋友嘛,我懂,我懂。”
顧晏本來是想着來y國舒舒服服地度個假,誰知,這麽不湊巧的,大早上接到了傅燃的電話。兩人急匆匆地要到了請柬,上了游輪,耽擱了些時間,這眼睜睜天都快黑了,岑年的影子都沒見着。
顧晏看着傅燃的笑容,眼底卻越來越涼,心裏不由地有些發毛。
他小聲說
“我也不是一點正事都沒幹。你看,我弄到了今天客人的花名冊。”
“然後,你猜怎麽着?”
顧晏本想賣個關子,但在傅燃的眼神下,不得不作罷了。他洩氣道
“好好好,我說。就是……岑年根本不在被邀請的名單裏。
“他要麽是用了假名,要麽不是以客人的身份上來的,要麽——他根本沒上船,就是你愛子心切、看錯了,你家小朋友正在酒店好好地躺着呢。”
說罷,顧晏想了想,愛子心切是這麽用的嗎?算了。
“不可能。”
傅燃沉思片刻,篤定道。
“他一定來了。只是——”
話說到一半頓住了。
“傅影帝。”
于琳穿着晚禮服,原本就細的腰緊緊束着,看上去竟有些可怕了。
她顴骨高高突起,顯得刻薄,笑起來卻十分親切“傅影帝,怎麽百忙之中有空賞光捧場?”
“不敢當,叫我傅燃就行。”傅燃笑了笑,“于小姐邀請,怎麽能不來?”
于琳笑吟吟地稱是。
兩人的眼神在半空中打了個機鋒。同樣的笑容,眼底同樣的猜疑與忌憚。
“不知,傅影帝現在有沒有空?”
于琳轉了轉眼珠,柔聲問。
“當然。”
傅燃略一思索,微笑着答應了。
“哎——”
顧晏在旁邊想說點什麽,卻看到傅燃的眼神。
傅燃和于琳走遠了。
而同時,傅燃背在身後的那只手,握着自己的手機,食指在手機上輕輕敲了敲。
顧晏一怔,打開手機,正看見傅燃發來的信息
“幫我查一查後廚和棋牌室附近區域的侍者數量,與原定人員名單比對,看看有沒有出入。”
傅燃與于琳穿過甲板上的人群。
于琳人際關系好,左右逢源,一路都在同人打招呼。好不容易從人群中走過,進了室內。這是個狹長的走廊,鋪着地毯,人走在上面幾乎不會發出聲音。
“傅影帝,”走廊很長,燈光并不算亮。于琳心裏計算着,輕聲問,“最近身體怎麽樣?”
傅燃笑了笑,說
“很好,謝謝關心。”
“是嗎?”于琳挑眉,似乎很驚訝,“我之前聽說,您頻繁往醫院跑。有什麽小病是私人醫生解決不了的嗎?我就猜着……”
傅燃溫和地說
“我的私人醫生水平不高。”
“呵呵,”于琳掩着嘴唇笑了起來,“您真幽默。”
但笑着的同時,于琳的眼神也一片冷漠,一絲笑意也沒有。
走廊即将行至盡頭,于琳輕聲說
“恕我唐突,傅影帝,聽聞您祖父是由于胃癌去世的。”
傅燃面色不變,平靜地應聲
“是。”
“胃癌也與基因有關吧?您似乎也是胃癌高危人群呢。”于琳頓了頓,聲音更柔了些,“不知道傅影帝有沒有想過,嘗試一下新藥……”
傅燃的腳步停下。
幾秒種後,他露出了十分感興趣的表情,問
“哦?新藥?”
“是啊,”于琳微笑着說,“其實是我的一個朋友研發的抗癌藥物,這藥在國內都還沒——”
“于姐。”
突然,二人面前的門被推開。
一個女明星快步走出來,拉起于琳的手“你怎麽一去這麽久?大家都等着呢。”
于琳面上閃過一絲不虞,但很快隐去了。她笑了笑,說
“我這不是來了嗎。”
她側過身,對傅燃說“傅影帝請。不會嫌我們無聊吧?”
門背後,有十幾個人,什麽身份都有。有幾個二三線明星、兩三個當紅歌手,這些都是嘉輝娛樂旗下的藝人,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嘉輝娛樂的管理層。
他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擲骰子,還有單純在喝酒的。見門開了,都望過來,沖兩人笑了笑。
許多視線在傅燃身上逗留片刻,又慢慢地移開了去。
“傅影帝,來。”于琳輕輕按着傅燃的肩,讓他在賭桌邊上坐下,“好久沒見了,陪我玩兩把?”
傅燃拾起桌上的籌碼,看了半晌。
他笑着說
“好。”
游輪在公海上慢悠悠地飄着,這天的晚上,風不大,也沒什麽波浪,月色靜靜地在海面與窗沿逗留。
賭的是最簡單的擲骰子。
兩邊的人對輸贏都不怎麽在意。于琳一邊讓荷官走過來,一邊繼續剛剛的話題
“傅影帝,新藥的事兒,國內好些人都還不知道呢。”
周圍許多人仍做着自己的事情,聽見這話,耳朵卻豎了起來。
傅燃把周圍人的變化不動聲色地收進眼底。
“是嗎。”傅燃在桌沿上輕扣了扣,微笑着問,“能否說的詳細點?”
“就是貴了點,不過,我想,傅影帝應該是不缺這點錢的。”于琳說。
“嗯。”
“不如,”于琳看着金蓋壁,笑了笑,“這一局倘若傅影帝押中了,我便自掏腰包,請傅影帝試一試新藥,如何?”
“如果沒押中呢?”
傅燃的眼神往四周看了看。
“沒押中啊,”于琳聳肩,笑了笑,說,“當然沒事。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一個人站了起來,走向門口。
就在他即将扣下門鎖時,門突然被敲響了。
傅燃的視線在門口逗留片刻,收回視線,笑着說
“好。”
門開了。
一個侍者走進來。他端着盤子,盤裏擺了幾個酒杯。
這侍者看上去是新來的,臉上竟有道疤,很不好看。他端着盤子的手都不大穩,他怯生生地四下看了看,直直地往賭桌邊走。
從侍者走進來的那一刻,傅燃的視線就沒動過,一直停在對方身上。
于琳一挑眉,順着他的視線望去。
她皺了皺眉,剛想問為什麽把這人放進來了,就見那小孩兒絆到桌角,平地一摔。
盤子上的酒杯摔了一地。離他最近的傅燃更是被潑了個正着,襯衫上全是酒漬。
于琳“……”
“抱歉,抱歉。”
侍者連連鞠躬,臉色都吓白了,額頭冒着冷汗。
“先生,抱歉,我會賠償。”
出乎意料,傅燃笑了笑,問
“你怎麽賠?”
“我——”
那小孩的臉都紅了,嗫喏着小聲道“我,賣身賠吧。”
他這話說的聲音很小,只一張賭桌上的人聽到了。
于琳“……”
她幾乎被氣笑了“你說什麽?”
誰知,傅燃十分鎮定地說
“好。”
他站了起來,對衆人說“抱歉,失陪,我去處理一下。”
說罷,他就拉着那小孩的手,往外走。
于琳哪能讓他就這麽走了?她一咬牙,讓靠近門的人去把門給鎖了。
誰知,門鎖剛落下,那侍者在門鎖上輕輕按了按,門竟然開了。
于琳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
不過,畢竟是還沒撕破臉皮,雖然不想,但于琳也的确無可奈何。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傅燃走了出去。
海風從窗子裏吹進來,打了個轉,又慢悠悠遠去。
游輪要在海上過夜,每個客人都有一間客房。傅燃的房間離這裏不遠,還挺大,有一個獨立的甲板陽臺。
香槟浸着襯衫,這麽一路走來,已經幹了,看上去真有些狼狽。
但傅燃卻泰若自然極了。
晚宴開始了,喧鬧的聲音遠遠傳來。
他單手把小孩的手腕壓在門後,低頭,細細端詳了片刻。
“嗯,”他垂下眼睑,溫聲問,“賣身賠?你想賣給誰?”
岑年仰頭看着他,笑了笑,故意慢吞吞地說
“那要看誰買了。前輩買嗎?”
傅燃的視線在他唇上逗留片刻。
然後,他伸手,慢慢撫上岑年左臉上那道傷疤。
不知小孩兒是找誰畫的特效妝,真實極了,看着讓人有些心疼。
“買。”
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