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走廊
傅燃沉默片刻,笑了笑:
“這麽晚了,還在約會?”
……約會?
酒精擴散後血液流速加快,岑年有點頭昏腦漲。他扶了扶額頭,努力讓自己清醒一些。
傅燃指的,應該是‘聚會’吧?于是岑年點了點頭,反問:
“前輩呢?應酬嗎?”
“嗯,”他溫聲說,“談一些關于新戲的事情。”
“唔。”岑年點頭。
過了好一會兒,岑年才想起什麽,他露出一個心無芥蒂的笑容:
“好巧,這麽看來,我跟前輩挺有緣的。”
他這話也沒說錯。下午在影視城周邊兩人還隔着塊玻璃見過面,傍晚就成了鄰居,結果晚上各自出來應酬聚會、還能碰到一起。如果說前兩次是岑年有意為之,這第三次卻的确是緣分了。
傅燃端詳着岑年。
他的視線長久停留在岑年身上,從他明亮懵懂的眼神、酒意上頭了泛紅的雙頰,到濕潤的、淺緋色的唇,最終落向他的手腕上那塊設計簡潔大方的表。過了大約半分鐘,他才笑了笑,低聲說:“是挺有緣的。”
說完這句,兩人都沉默了。
岑年看了看鏡子,也許是室內外溫差,鏡子上結了一層水霧,他與傅燃的身形投射其中,朦胧而暧昧不明。
他拍了拍臉頰,有點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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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年意識到此時的自己有些過于遲鈍了,這實在不是個很好的狀态——更不是一個适合面對傅燃的狀态。
他扯下紙巾擦了擦手,說:“那,前輩,如果沒什麽事情,我就先……”
“行,剛好我也要走。”傅燃點了點頭。
他們一起走出了洗手間。
君怡是家有很長歷史的粵菜館,據說上世紀中就建成了,一些設備不那麽完備。比如,由洗手間通完外面的走廊狹長而陰暗,而此時不知誰把燈關了。走
廊本就狹窄,還昏暗漆黑,岑年又有些醉了,走的不是很順利。
當他第三次沒控制好步伐和方向、撞到身邊人的肩上時,傅燃溫和而無奈的聲音低低響起:
“看不清路?”
“抱歉,”岑年搖了搖頭,赧然道,“喝的有點多。前輩先走吧,不用管——”
話的後半段戛然而止。
——傅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溫度從相觸的地方傳來。
岑年一怔。
昏沉了大半個晚上的大腦,在這一刻,突然清醒了。
“前輩。”他說。
傅燃溫柔地“嗯?”了一聲。
岑年喊完這聲,一時卻忘了自己剛剛想說什麽。他抿了抿唇,說:“……沒什麽。”
傅燃并沒有追問。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在岑年頭上輕拍了拍,低聲說:“別怕。”
岑年睜了睜眼睛。
黑暗裏,他的神情有點恍惚。
——一些他曾以為自己已然忘卻的回憶,在傅燃伸手握住他的一剎那,迢遞千裏,翩跹而至。
岑年怕黑,是個很少人知道的秘密。
曾經也有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而在那片黑暗裏,也有人對他伸出了這麽一雙手。
傅燃的那句安慰,橫渡數年,與多年前他曾聽過的那一聲‘別怕’漸漸重疊。
他隔着黑暗,隔着數年的光陰,再次觸到了那天令人心悸的溫度。這時才發現,原來遍嘗了經年的苦澀與寒涼,他最初的那一腔熱血,絲毫不曾冷卻。
只是……
岑年微微蹙眉。
傅燃是有心,還是無意?此時的傅燃,不該知道他怕黑這件事的。
岑年喉結上下滾了一個來回,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
最終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傅燃像個照顧小孩的家長,他耐心地牽着岑年往前走,配合着岑年的步調,還時不時側頭看岑年一眼、确認他跟得上。
不算長的走廊很快到了盡頭,當外面的光透進走廊,路已經能看得清時,傅燃牽着岑年的手不着痕跡地松開了。
傅燃在包廂,而岑年在窗邊的雅座。
“那麽,前輩,我往這邊走了。”
岑年早已在那片黑暗中收拾好了情緒。他指指左手邊,笑了笑,此時他的表情已經十分正常了。
說罷,他擡頭,望進傅燃的眼睛裏:“剛剛謝謝前輩了。”
傅燃笑着搖了搖頭:“舉手之勞。”
兩人道了別。
岑年轉過身,走了兩步。突然,他回過頭,說:“對了,前輩——”
出乎意料的,與傅燃的視線撞個正着。
傅燃并沒有離開。他就站在原地,注視着岑年的背影。他的目光沉沉,像是一塊化不開的冰,但比起純粹的冰塊,卻又多了點別的什麽。
那塊冰在觸及岑年的視線時,漸漸化了。
兩人對視。
傅燃率先垂下眼睑,笑了笑,問:“怎麽了?”
岑年原本是想好了借口,才轉過身的——好不容易有這麽個機會,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直接離開。但此時,他細細打量着傅燃的表情,思考半秒,果斷放棄了剛剛随便想的借口。
他走到傅燃面前,仰頭,疑惑而認真地問:
“前輩,你……似乎有話想對我說?”
傅燃眉頭動了動。
他眼神複雜地注視着岑年。
有那麽幾秒,岑年幾乎以為,傅燃就要說了。但最後,傅燃沉默了半晌,笑着搖了搖頭:
“沒什麽,你不急着回去嗎?”他頓了頓,溫和地說,“別讓你的……等急了。”
他沒說出那個詞。
岑年的注意力卻不在那上面。他定定望進傅燃眸中,執着地問:
“真的沒有麽?”
岑年的眼神很認真。
他畢竟才十八歲,有股子少年人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勢。而連那麽點似乎不算識趣的倔強,卻也好像要發出光來。
——非常的,讨人喜歡。
傅燃同他對視了一會兒,眼神漸漸軟和了下來。
他妥協了。
傅燃垂眸思索了片刻,擡起眼,溫和地看向他。
岑年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不由地有點緊張。他自己也并不知道,他期待聽到的是什麽,但他總有種預感——
昏暗的走廊裏,一束昏黃的微弱光線斜斜打來。傅燃垂着眼睑,看不清表情,只在那不算亮的光線裏露出點熹微輪廓,還是很溫柔的,只是那溫柔又添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種情緒很難界定,但岑年看到傅燃的眼睛時,心中湧上的第一個感覺是……孤獨。
“新換的表,很适合你。”傅燃笑了笑,低聲說。
他的視線停滞在那塊表上。
那是很适合岑年的一款表。內斂卻不過分低調,明亮卻不過度張揚。
而這只表,同另一塊表正遙相呼應,無聲暗合。相似的花紋,互補的樣式,像是一只旁人無法插足、唯有主角二人心照不宣的貼面舞。
——天生一對。
傅燃握着的手緊了緊。
在他的家裏,放着另一塊表。他在出門前,對着視頻學着包好了包裝紙,寫好了禮物祝詞。
但,那句祝詞,岑年應該是不會看到了。
傅燃移開了視線。
岑年愣了愣。他不知傅燃為什麽說這個,但看他的表情,卻不像是随口說的。
岑年想了想,只能試探着說:“謝謝,是朋友今天送的,我也挺喜歡的。”
“是嗎?”傅燃溫和地注視着他,低聲說,“喜歡就好。”
岑年心中的疑惑更深。
他總覺得傅燃話裏有話,他卻又聽不明白。
岑年心中湧上一股莫名的焦躁,但傅燃并不打算解釋了。
“那,”岑年勉強笑了笑,“如果沒什麽事兒,我就——”
“岑年,你小子去個廁所去了半個多小時?!”
橫插進一道聲音。
魏衍的聲音有點急躁,壓着怒火。他先是看見岑年,然後又看見了岑年身邊的傅燃。
魏衍愣了愣,臉色陰沉了:“這誰?”
他不常看電影,也不怎麽關注娛樂圈,國內外明星一概不認得,只覺得傅燃很眼熟。
傅燃看向他,神色平靜,眼神有點涼。他剛要說什麽,岑年卻先開了口:
“這位是我的前輩,還有新鄰居,傅燃。”他對魏衍說。
“前輩,”岑年轉向傅燃,說,“這位是我朋友,魏衍。”
“魏衍?”
傅燃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片刻後,傅燃堪堪回神,他禮貌地笑了笑,對魏衍伸出手:
“久仰。”
魏衍生硬地伸手同他握了握。
“前輩,那我和魏衍先回去了。”岑年對他抱歉地笑了笑。
傅燃點了點頭。
岑年和魏衍邊說話邊走遠。隔了好幾米,傅燃都能聽見魏衍的聲音,魏衍似乎很不高興,問岑年:“只是鄰居?我怎麽看着不大像……”
醋味兒挺濃,大老遠都能聞到。
岑年回答了句什麽,魏衍的神色緩和了。最後,他們說笑着走遠。
傅燃收回視線。
朋友?
……什麽樣的朋友,才會叫對方‘寶貝’、送對方情侶表、晚上十一點仍在外面約會?
傅燃的笑容淡了。
“燃哥,”這時,李陽小跑着過來,“你上哪兒去了?李導剛剛還找你呢。”
傅燃搖了搖頭:“就去了一趟洗手間。”
“哦,對了,燃哥,你說要新買一份打包的幾道菜,都打包好了。”李陽說。
“謝謝。”傅燃笑了笑,很快展平了嘴角,他看了看李陽手裏的幾個包裝袋,說,“這些你帶回去吃吧,今晚辛苦了。”
李陽呆了呆:“……啊?”
傅燃重複了一遍:“你帶回去吧,我不需要了,謝謝。”
“哦,謝謝燃哥。”
李陽還是很懵,傅燃原本似乎是想打包帶回家的,還同他說要放在車上,為什麽突然改了主意?
傅燃卻什麽也沒有說。
他們一邊往包廂走,走到包廂門口時,李陽沒急着推開門。
他遲疑了一下,說:“燃哥,那個,檢查報告……”
“嗯。”傅燃看向他,“出結果了?”
李陽搖了搖頭:
“王醫生剛剛給我打了電話,下周日——”
話說到一半,包廂的門突然打開了。
“鬼鬼祟祟說什麽呢?”李導大喇喇道,他一轉眼,這才發現傅燃也在,“哦,傅燃回來了,正好,我有事兒找你。”
他率先走進了包廂。
傅燃對李陽打了個手勢,示意回頭再說。
李陽只得點了點頭,跟着他走進了包廂。
岑年和魏衍吃完飯出來,已經接近十二點了。
魏衍的摩托停在地下停車場。
他們一邊聊着天,一邊往停車場裏面走,突然,岑年的腳步停住了。
魏衍疑惑:“你怎麽——”
“噓。”
岑年側耳聽了片刻。
地下停車場深處,有個人在講電話。那人的嗓門很大,似乎是沒想到,接近十二點了停車場還有人,他根本沒想去掩飾。
他說:
“之前碰見的那個孩子,也一直沒打我電話。岑年?不,絕對不行,要是他來,這部戲鐵定悔了。”
“吳端陽?”那個聲音頓了頓,似乎遲疑了,“他的形象似乎挺符合的,只是……”
“我再考慮一下吧。”
說完這句,整個地下停車場陷入了一片寂靜。
岑年琢磨着這段話的意思。
他蹙了蹙眉。
之前一直想着擺脫岑家,倒忘了這個因素。
——傅燃接了《不寄他年》這部戲。
如果,岑年不出演,那麽,勢必會有另一個人出演‘關寄年’的角色。這部戲有那麽多的親密鏡頭。
……這實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魏衍彈了彈他額頭:“想什麽呢?”
岑年掩去眼中的情緒:“沒什麽。”
魏衍狐疑地看着他,最終沒多問。
他們上了車,魏衍邊踩發動機邊問:“對了,你之前戴着的那塊表,扔了?”
今天剛一見面,魏衍就發現岑年的手腕上空無一物。
岑年心不在焉地想點頭。頭點到一半,他突然愣住了。
仿佛靈光一現,他驟然回憶起了今晚的一個細節。
一個小時前,在走廊裏,傅燃對他說的是——
‘新換的表,很适合你。’
他今天傍晚見到傅燃時,表已經被他丢了。
那麽,傅燃為什麽要用‘換’這個字?
岑年慢慢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