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兩拳五槍
而另一邊,芥川龍之介并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出了差錯。他想盡了辦法把有關人虎的資料弄到了手,一并擺在了通信保管處裏。他在一堆資料中尋找着懸賞人虎的人,終于在今天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真的是他,他真的參與了人虎的懸賞,而且給出了那麽高的賞金。芥川龍之介看着文件紙上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不知不覺捏緊了紙張邊緣。
他的理智告訴他,應該恪守公務,但是他的私情又提醒他,你必須幫助費佳。選擇前者的話,他很可能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刀刃相向,可如果選擇後者,他一定會被港口黑手黨掃地出門。
一聲突如其來的門鎖扭擰聲打斷了他的思索。他下意識地提高了警惕,不敢置信地看向那被緩緩打開的大門。
擁有開鎖鑰匙的人現在全組織都只有他和樋口,就連中原中也之前進來都是要經過他的允許,在這樣的條件之下,門怎麽會無緣無故被打開?他為眼前的畫面感到震驚,卻又在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時慢慢收回了失控的神态。是了,如果是面前這個人的話,确實是想進來就一定能進來的。這個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樋口應該在幾天前去了武裝偵探社,牽制住了裏面的社員才對,難道說樋口她們出了什麽事嗎?
芥川的腦裏突然閃現出了方才的一段記憶。方才中原中也才來對自己打過招呼,說叛逃多年的港口黑手黨幹部由于一時疏忽被逮捕了回來,想要去關押這位叛逃者的地方去看看。這麽一想就能想通了,定是中原中也把這個人從地牢裏放了出來。他無奈地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十有八九是中原中也把這個逃犯放走的,如果自己揭發的話,中原中也一定會被嚴懲,而他自然是不忍心這麽做,所以也說不得什麽,只能站在原地和門口的男人對視着,一言不發。
他的外表平靜無瀾,好似沒有任何感想,可那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斷加大起伏弧度的胸口背叛了他,将他此刻的緊張與無措一展無餘。他在這窒息的沉默與刺心的重逢中亂了方寸,氣息如小舟驚動了湖潭而綻放開的波紋一般,小心翼翼地濺出了一圈圈不安的徙徛。任他如何嘴硬說毫沒幹系,也在親自面臨這一刻之時露出了脆弱的馬腳。
“一聲招呼也不打嗎?”男人打破了沉默,問道。
芥川這才慢慢開口:“太宰先生。”
芥川于心不忍地把目光瞥去了一邊。
太宰治不喜歡他這個反應,故意提醒道:“折騰了這麽久,我也好累了,你都不示意一些什麽嗎?”
芥川有些驚訝于太宰治的冷靜與穩重。就算他自诩已經把情緒波動壓制到了最小,也不免産生動搖,而太宰治卻似乎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哪怕只有那麽一下。鬼使神差地,他不禁開口問:“您是愛我的吧?”
太宰治站在那裏,沒心沒肺地答道:“是啊。被你看了出來。看來我要藏起來才行了。”
“已經發現的東西,要如何才能藏好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很難過。”
“這種話可一點也不像您……我至今也為被您愛着感到不真實。說實在的,您莫不是在愛那種永遠得不到的空虛感覺吧?”
太宰治想了一秒。
“比那個還要美好。”
“大多數人類都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比愛更美好的了。”
“所有事物都比愛更加美好,龍之介。”
說着,太宰治伸出了手,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他手中的文件:“是人虎的懸賞訊息吧?我現在需要這些信息,能給我嗎?”
“給你後你打算做什麽?”
“找上面的懸賞人聊聊天。”
芥川龍之介木讷地看着他。他面帶微笑,語氣溫和,卻還是無法讓芥川得到一絲安撫。于是芥川非但沒有向他走近,反而後退了兩步。這些資料上有寫着費佳的名字,甚至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名字現在就在芥川的手指邊靜卧,手指甲剛剛好指向這個名。那一串長如催眠的姓名字符安安靜靜地印在白紙上,淡漠地看着芥川和太宰治,不給出任何評價。
不能讓他看見費佳的名字,不能把這個給他。抱着更深一步的決心,芥川發動了羅生門,在自己和太宰治之間劃了一道三八線。太宰治的笑容在那一刻驟然破碎了。他背着手,熟練地把門鎖上,企圖把自己和芥川兩個人關在裏面,芥川和他隔了不小的距離,除了使用羅生門外沒有其他方法能夠趕上他的動作,于是芥川慌忙地伸出了羅生門想阻止他。
太宰治将手輕輕一擡,毫無恐懼地摸上了利比寶刃的羅生門。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異能力瞬間散成了頹廢的細屑,一片荒蕪如劫後的灰雪。
芥川緊緊抓住了資料,眼看着門被鎖上了,羅生門又不能對太宰治起作用,他只好轉過身去,想要破牆逃出。
太宰治的槍口正對着他的心髒:“過來。”
芥川回頭看向他,第一眼看見的不是他的臉,而是漆黑的槍彈口。
“不需要害怕。我們和平交易不行嗎?只要你向我走來,我就不會開槍。”
芥川龍之介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情難自禁地将思緒帶回了四年前。
他确實曾如喜愛神明那般地去喜愛過太宰治。喜愛太宰治的感覺如拜神,而向神明敬拜似乎是人的本能,因為人們知道神是要拿來仰望的,一生的幸福都要靠神明那無情的施舍與冰涼的眷顧。而在喜愛太宰治的過程中,芥川發現自己并沒有得到幸福。
這令他感到不可思議,太宰先生是神,為什麽敬愛神這種聖潔的事情不僅沒有讓他幸福,反而讓他痛苦不堪?他只知道第一次見到太宰治時就覺得喜歡,至于原因卻從來沒有思考過,初遇那天是太陽當空還是月兒高懸他都忘了。或許那根本不是喜歡,只是一種執着的探索亦或純粹的依靠,無論是誰在那個時間點那個場所對他做同樣的事,他都會對其産生這種如敬神般的好感。出于本能的好感。自卑的好感。沒有任何感情基礎的好感。講不出任何細節的好感。
對的,太宰治不是神,只是一個會因為陷入愛情而眼淚泛濫哭成阿拉伯膠樹的人類。當芥川明白這一點的那一刻,太宰治就從巨人變成指甲蓋大小的可憐蟲了。那段回憶,那段确實存在過但又不真實的追随,雖然有些難過,但如今就讓其稱之為回憶吧,他已經不會對其有任何回想了。
這樣抉擇下來之後,之前的猶豫和躲避完全消失,冷漠映上了芥川的臉。當這種肉眼可見的冷漠出現在芥川臉上時,太宰治免不了地心頭絞痛。但是他很聰明地把這種痛苦掩飾下去了。
“我不會回到以前的,太宰先生。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太宰治暗暗咬住了牙根。
“在結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們之間不可能和平交易。您有您想守護的新弟子,我也有我想保護的人,所以我無法向您妥協。”
“令我意外,你變得一點也不聽話了。”
“如果我真的變成狗一般,對您唯命是從,您就不會對我有任何好感了。您只是迷上了在掌握與無法掌握之間徘徊的虛幻感覺。”
“既然在你眼裏,我只是一個憑感覺對你産生想念的惡人,那麽誰才能有資格稱之為真心呢?誰才能有資格說自己不是憑感覺,而是真的愛你?”他好似害怕芥川真的說出一個人名般,馬上丢下了槍,自言自語地補充道:“除了我,不會再有別人了。過來吧,你看,我只是拿槍吓吓你,不會再有人對你比我更真心更好了。如果真的在一起,我就不會再打你了。”
“不是這樣的!”在太宰治話音剛落的一瞬間,芥川馬上喊出了一聲反駁。那個時候,他的腦海裏浮現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深邃的紫色雙眼。
太宰治在他反駁的那刻終于收回了溫柔的神色,撤銷了所有善意的表現。
“你在想別人?太過分了……就這麽和我面對面站着,腦子裏也全是別的人。”
太宰治此時的模樣和當年那麽相似。當年太宰治說自己比真相還真地在讨厭着他,說他真的是太過分了。那時的芥川還不懂反抗,不懂為什麽太宰治會說到這個地步,所以就傻站着任自己被傷害,還乖乖聽話地和中原中也保持了距離。而現在的他不一樣了。芥川閉上了眼睛,感覺此刻已經完全蛻變,能做出真正不昧心的選擇。
太宰治驚訝地看着芥川果斷破壞了牆,毫不留戀地轉身,只在轉過的那個小巧的角度之間給他留了短暫的沒有感情色彩的一瞥。牆外的日光燈火間并無什麽明顯的漸變,但是能隐隐看出街道上汽車前燈的直線光打入了濕潤的地面,微不可見地在各種磕絆石坑中進行着色彩轉化。芥川龍之介在這種背景之中站立着。
“有緣再見吧。”他說。
太宰治最後的一點期待也就這樣消失殆盡了。他感覺自己的心髒正在被螞蟻慢慢地啃死。痛死了。真的。比真相還要真。他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以往加害在芥川身上的打擊全部被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呢?居然能讓他在毫發無損的情況下痛成如此。
他忽然笑了,這個笑容莫名顯得有些詭異。他挂着這張詭異的笑臉,幾乎沒有任何時間間隔地撿起了槍,朝芥川的大腿發射了子彈。芥川的空間撕裂生成速度肯定比不上子彈的彈道速度,太宰治如此認真且迅速地開槍,他還沒有看清楚動作便狠狠地中了兩下。畢竟這可是他的老師。
整整四年沒有吃過太宰治的子彈頭了。芥川自我安慰地想。
子彈進入了他的皮肉,刺破了脆弱的肌膚,将皮下的白骨貫穿,鑽心剜骨。他痛苦地按着受傷的腿,希望能夠借此緩解緩解痛覺,卻是無濟于事。強烈的疼痛随着時間一分一秒的游移呈倍數擴散。
好疼。他在心中暗暗地訴苦着。
他并沒有因為中彈而對太宰治産生憎恨,倒不如說,當這顆子彈鑲入他的血肉裏時,他解脫了一般想:這就互不相欠了吧,你已經懲罰了我,或許我的痛苦能讓你得到成就感,這下你應該心滿意足了吧。于是他笨拙地站起來,沒有對太宰治進行反擊,而是倔強地倚着牆壁,依然在試圖往牆外逃離着。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宰治在他背過去時,又再次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背面開了三發子彈。令人恐懼的子彈出膛聲在偌大的信息室內急促地連響了三聲。芥川龍之介怎麽也不會想到太宰治居然會這麽做,那一瞬間,他瞳孔驟縮,幾乎停止了呼吸。
“為什麽?”他機械地低下頭,看見了另一條腿上以及腹部、肩頭的三個新傷口。傷口呈小如手指的圓形,緩緩地洇出血流。鮮血的顏色昏沉且熠灼,五個彈孔仿若長在肉裏的五顆星星。
“太宰先生……”芥川龍之介艱難地發出聲音,在倒下之前凄切地呢喃着,“太宰先生,我痛得要命……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
第一顆和第二顆子彈損傷了他的行動能力,直直地鑽進他的左腿。第三顆子彈将同等的傷害傳入右腿。第四顆子彈穿過肚腹,斷絕腸胃藕斷絲連的纏綿,了結漫漫腸道靜默的孤單,卷起內髒的潰爛與血意的瘋湧。第五顆子彈親吻脆弱的鎖骨,只差下移些許厘米就能終結心房瓣下那顆正在羸弱地跳動着的器官。他是真的痛。痛死了。痛到流眼淚。
當看到那滴從芥川的眼角落下的淚水時,太宰治第一回如此真切又強烈地感知到這個悲恸的事實,即那個當年因與自己兩手相握而笑靥如花的龍之介,已經再也回不來了。
于是他走上前,把倒在地上的芥川拎了起來,強迫他與自己對視。
“我聽說,當年Mimic的首領開槍打中了你的腿,對嗎?然後織田作來救你,對嗎?因為這樣,所以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對嗎?而他,他至死都沒有怪過你,都那麽喜歡你。因為你,全都是因為你,因為你,無數的生命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你卻不知自己做過什麽,甚至連織田作的心意都……”
“您在說什麽,完全聽不懂。”芥川被他晃得大腦發昏,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了,血液不斷從他的體內向外流,太宰治緊緊只是拎着他的衣領就不知道怎麽的就糊了一手的血。芥川龍之介的鮮血把他們的腳下淋得一片赤紅,而他們則在這一片赤紅之中既厭惡又熱愛地緊挨在一起。誰也不能把此刻的他們分開
“怎麽會聽不懂呢?織田作,織田作之助,你全都忘記了嗎?”
“不記得了,不記得了……請放手……放過我吧,放過我吧,我什麽都不知道……”
太宰治在聽到他說不記得了的時候徹底憤怒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織田作之助結局嗎?想要保護孩子們,卻讓敵人把孩子全部殺光了,想要為孩子們複仇,實際卻是讓仇人得到了解脫,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把對芥川的感情埋在心底埋了那麽多年,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救芥川才被盯上,到頭來卻只是換來芥川龍之介一句不記得了。怎麽會這樣,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麽做,怎麽可以?太宰治噗地一下笑了。他彎起唇梢,揚起了一個完美的微笑,眉頭卻皺得不能再緊。他的肉殼在笑,眼睛卻在哭。看着半死不活的芥川,他用顫抖的哭腔問着,像是自言自語:“怎麽可以這樣做?怎麽可以?”
芥川龍之介痛苦地搖頭,不停地說,我不記得了,我什麽都不知道,放過我吧。太宰治像是發洩一般沖他打了一拳,在他因為這一拳飛出去時又把他拉回來再次打了一回。
兩次拳頭的沖力直入脊骨,震到這具脆弱的肉軀。鈍痛與無力如滂沱灌頂,從頭皮開始濺了芥川龍之介一身。他跌落在了血泊裏,仿若死屍般趴在原地無法動彈。他為了挽回僅剩的一點臉面而拼了命使自己不發抖,脆弱的內髒被寒意與疼痛漸漸溢漫,仿佛抽泣般在體內輕微收縮,身體內部受此打擊也開始出血,滴在每一寸或血紅或肉粉色的肝腸胃髒上。所謂骨斷肌爛,血肉相連,哪怕動一下都痛到渾身打顫,哪怕回想一下都是身心俱亡。
太宰治發洩完之後才如夢初醒,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血肉模糊的芥川龍之介,好像剛才做那些事情的人都不是自己一般,臉上寫滿了驚訝。不,這不是真的,不可能的,我連在夢裏都不忍心傷害他,怎麽可能做出這些事情?
“芥川,你在嗎?你在嗎?你,你明明在,為什麽不回答?不要這樣……”
芥川龍之介呈現出接近于死亡的模樣,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再也無法對他進行回複。他明明是毫無聲息地倒在那兒,看上去卻像是在努力地離開這裏,努力地把靈魂與肉身一同送往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姿态真的是非常努力。他離開得非常努力,好像要一去不複返。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沒有了聲音。一切都沉寂下去,不再長久,只過了一會兒便開始變為陌生且冰冷,之後又迎來滿含熱淚的重生。
“龍之介,我的,我的龍之介……”
太宰治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這般恐懼過。他不敢伸出手去試探芥川的鼻息,生怕探出去的手指得不到回應,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芥川龍之介的呼吸在這個世界上緩緩噓起。他不敢……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那是太宰治二十多年來在清絕的孤獨與病态的畏怯中唯一一次放聲哭泣。
風餐露宿睡在放射物繁多的垃圾場邊時,他看着外面的陽光會偶爾悒郁入骨,眼睛瞪得幹澀,心牆一邊高壘一邊倒垣,靈魂既因漠視人間而瘡痍萬千,又因想融入人間而悲泣流毒。即便如此,他也沒掉過眼淚,甚至可以說忘了流淚,不相信流淚。眼淚不能挽回任何東西。太宰治不相信眼淚。
獨獨這時,他一下子放聲大哭了出來。什麽面部管理情緒自控他都不要了,醜得像是在號哭亡靈。
“黑眼睛,黑眼睛,我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