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兩家歡喜
自從上次的事變之後,太宰治就退出了港口黑手黨,或者準确來說他是叛逃而去,畢竟和森鷗外有了那樣一番對話之後,想要理所當然地說“請允許我辭去這份工作”明顯是不現實的,叛逃已經是最優選擇。
那天他在夢裏見到了會乖巧地依偎自己的芥川龍之介,也見到了在這份虛假中兀自沉迷且至今沒有走出來的自己,清醒之後,他便連夜離開了港口黑手黨。武裝偵探社的社長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以前發生了什麽都不重要,社員也非常用心地舉辦着宴會。太宰治在宴會上穿着新衣服,笑得前胸貼後背,不停鼓掌,夜晚時則用那雙拍紅了的手關掉了燈,木愣地進入了睡眠狀态。
可其實想要直接入睡是有難度的。在離開港口黑手黨之前,他去找過樋口一葉,試圖讨要到芥川的聯系方式,雖然聯系方式沒有如願到手,但他無意中瞥到了由她進行遞接的信件,那封信似乎因為芥川的離國而沒有順利轉交出手,所以一直被樋口一葉放在屋內。太宰治一眼便認出來了,信封上那幾排整齊的寫明接收對象及地址的字跡,和織田作之助的字跡可以完全吻合。
于是太宰治瞬間便産生了一系列聯想,他猜測織田作可能喜歡芥川,又因為知道他對芥川的心意,所以為了照顧到他的面子才選擇了匿名寫信的方式與芥川聯系。随着這般聯想的産生,一切事件的因緣起源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切都茅塞頓開。
奇怪,以前的我怎麽就沒有發現織田作喜歡芥川呢?我怎麽就沒有發現呢?
這樣一聲巨大的怒吼自靈魂深處響起,震得太宰治猛然一彈,幾乎算得上是咚的一下,恍如在他的心髒上重重地敲擊。他吓得瞬間清醒,在滿身的冷汗與滿屋的黑暗中獨自枯坐。窗外對面的樓房漸漸滋生出颠撲不破的鄧輝,稍微波及了一些他這裏的亮度,一浪又一浪的淺光如淪肌浃髓一般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沸騰翻卷。
冷靜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躺了下去,結果馬上又在夢裏見到了芥川龍之介和織田作之助。兩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以及兩種日日夜夜卧在他耳繭邊的音色。芥川龍之介乖巧地站在自己旁邊,織田作之助慢慢從對面走來,然後芥川毫不猶豫地跟着織田作之助走了。可惡啊,是他非常厭惡且非常反胃的畫面,但是這個畫面中的芥川又偏偏是笑得那麽幸福,幸福到所有事物都不能幹涉到這兩人的相處,除非是他太宰治存心破壞。除非是他太宰治伸出手去把這一切破壞掉,否則沒有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撓芥川的幸福。芥川笑得有多麽自由美麗,就襯得此刻他的呼吸甚至連存在都是多麽粗鄙。
他在憤怒與酸苦之中又醒了,冷靜片刻後他再一次嘗試入睡。這次他在夢中看到的是沒有他插足的芥川的生活。
芥川龍之介被織田作之助發現,被織田作之助溫柔地牽起手,溫柔地撫摸。“這麽多年,很不容易吧,來,來到我的身邊。”織田作之助對着芥川這麽說。芥川感動地撲進了織田作之助的懷裏。這時,他們終于發現了站在旁邊的太宰治。
“這位是我的好友。”織田作指了指太宰治。
于是芥川禮貌且冷漠地對太宰治颔首:“您好。”
太宰治忍住了翻湧的心酸,咬牙切齒地回應道:“你好。”
然後便沒有了後續,芥川龍之介知道了他是織田作之助的好友,從此之後每次看見他都只是輕輕點頭,以示那飽含距離感的尊敬。
每次訓練完之後,織田作之助都會帶着芥川去吃晚飯。一家溫馨的面店,兩套一模一樣的碗筷,三個互相熟悉又互相陌生的人。芥川訓練或者任務失敗了,織田作之助就去安慰他,去擁抱他。芥川成功了,織田作之助就會說,你是我的驕傲。于是芥川龍之介為之流下了眼淚。“我想一輩子和您在一起。”他對織田作之助說。太宰治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盯着芥川不放,芥川卻看都沒有看他一下。織田作之助接受了,拉着芥川龍之介便慢慢走遠,無論太宰治站得多麽顯眼,他們也像完全看不見太宰治一般。
這就是沒有我插足的世界嗎?這就是沒有我之後芥川的生活嗎?那我呢?你們都走了,我該到什麽地方去才好?我又該尋找誰才能填補這種寂寞?他不禁這麽想着,一邊艱難地咽下喉口中間那酸澀的唾液,一邊對着那兩人的背影以及自己和芥川相遇的那一年揮手作別,在揮手作別之時可清楚看見他的思念與軟弱散落于夕照之空,唯有落花與羽絮在他身側徒留。
他心儀芥川長達他幾乎整個黑手黨生涯,長達幾百甚至近千個日夜,長達上萬個小時,長達上億秒,可是芥川和織田作之助天天如膠似漆,留給他的就只有一個連微笑都懶得施舍的颔首點頭。他幾乎是用生命在愛芥川龍之介,同時也在用生命把自己和芥川龍之介越推越遠。如果真的不曾插足過芥川龍之介的生活,那麽他就必須飽嘗永生不得與芥川相知的寂寞,同時親眼目睹芥川愛上自己的某一個好友。他必須飲盡永生不得在芥川面前坦白的悲恸,同時親眼目睹芥川去親吻別人,甚至與那個人逃去哪個國家成婚。
芥川龍之介和別人在一起了。太宰治看見他身着西裝,在衆人祝福的掌聲與淚水下和對方攜手登上婚姻禮堂,整個人顯得那麽美麗那麽驚豔。但太宰治卻沒有勇氣往臺上看哪怕一眼。
之後芥川那寶石般的黑眼睛也只會對愛人露出笑意,不會為太宰治露出色彩。芥川眼裏映出世間芸芸衆生,也絕對不會再映出太宰治的臉。而那雙黑眼睛,恰巧是太宰治最愛的那一部分。
我的黑眼睛……明明是我的黑眼睛……
太宰治第三次從夢中醒來了。淚水從這位公認的近乎無情之人眼中悄悄流下。這時他的四肢已完全失去了力氣,也再沒有了心情躺下入睡。寒冷的空氣随着他的呼吸通過呼吸道與口腔進入身體,近一步殘忍地宣告了他的挫敗與落魄。他彎腰捂臉,一個人在黑暗中陷入了無助的思念。
室內的燈突然被江戶川亂步打開了。太宰治剛剛加入偵探社,還沒有定好在哪裏買新房子,所以暫時睡在偵探社裏,或許是碰巧罷,今天江戶川亂步也在這裏休息,沒有回自己的家。江戶川亂步站在門口,疑惑地看向他,試探性地問道:“睡不着?不适應新環境?”
“抱影響到你休息了嗎?”
“你隔三差五就發出驚吓的聲音,我在隔壁房間根本睡不着。”江戶川亂步把臉皺成一團,“你還要繼續睡嗎?”
“不了。”
“你又夢到誰了呀?如果是夢到朋友,我可以出于可憐你和你談談心,可如果是夢到我的女朋友,那我可能就想揍你了。”
“不是你的女朋友。”
“如果當初你沒有把我踢出去,那我可能就追到了。”江戶川亂步望向了窗外的月亮,“這麽說夢見的就是他了,沒有錯吧?”
“對不起。”太宰治無奈地道歉,不過不是為夢的內容,而是為當初截斷了他的短信一事,雖然他的表情也不像是真心道歉。
“我們現在是同事了,以後說不定還會成為朋友,但我還是把話說在前面,你和我是情敵這件事是不會改變的。”
“對不起。”他重複着。
“好吧,知道就行了,也不用這麽緊張。無所謂了。”江戶川亂步懶洋洋地睜着眼睛,“其實,這麽簡單就斷絕了聯絡,只能證明我和他的緣分就這樣而已,沒有緣分,怎麽強求都無用。所以我也不會伺機報複你,你放心吧,我才沒有你那麽爛。雖然剛開始兩天很難受是真的,但是挺過去後就好了,不就是失戀嘛。”
“不就是失戀?”太宰治驚訝地看着他,随即又心領神會地平靜下來,點點頭。
“是的。只要芥川身體平安就好了。”
“那麽比起你來,我就是爛人了?”
“你就是很爛。居然把我的消息全部删了,還拉黑我。你對芥川的占有欲太強,令我不能理解。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擁有過人,所以看到芥川快要徹底得手了,就開始心慌意亂了呀?”
“也許吧。”
“無所謂了,反正你比我可憐至少十倍,扯平了吧。起碼我還有零食可以消遣。”說着,他往自己嘴裏塞了一把食物,好似沒心沒肺地嚼了起來,神态愉悅,口氣悲哀,“都可憐。”
江戶川亂步說的不無道理。之後兩人沒有再繼續交流,經過一段時間的冷靜,他也能順利入睡不再做那種夢了,只不過他還是對江戶川亂步那句分析耿耿于懷。我從來沒有擁有過,所以在快要擁有之前就心虛慌亂,結果把芥川放跑了,他悲哀地想着,同時下定決心,以後再遇到芥川時,我一定要冷靜下來,這樣的話芥川就不會因為害怕而離開,就會永遠聽我的話了。
遠在俄羅斯的芥川龍之介還并不知道太宰治在想什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度過的時光讓他幾乎忘記了太宰治的存在,他幾乎每天都與其通話不斷,甚至有過好幾次電話費使用超标的情況,讓負責財物保管的樋口一葉感到匪夷所思,對着赤字的賬本頹然撓頭,硬是想不出個所以然。在以前的她看來,芥川确實開始頻繁和人通話了,但他并不像是會長久唠叨的人,怎麽也不應該出現這方面用費的赤字問題呀?
漸漸開始生疑的她對森鷗外報告了這個問題。
“芥川前輩幾乎每天要和同一個人通好幾次電話,每天都會出去見面,不過最近幾天倒是沒有那麽頻繁了,我問了芥川前輩,他說那個人最近忙于自己的事業,無法每天和他約會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感覺最近的芥川前輩都有些閑起來了。那個人似乎很喜歡芥川前輩。”
“有多喜歡?”
“我上次看到芥川前輩臉紅了,脖頸都燙起來了……對方似乎也是混我們這個道上的人,可我無法阻止他們之間的感情發展,您認為我應該怎麽做才好呢,應該聽由芥川前輩這樣下去嗎?”
森鷗外不急不緩地開口說:“港口黑手黨在俄羅斯也有一些敵對勢力,芥川君算是很重要的一位成員,如果對方是想從芥川君身上打感情牌然後趁虛而入,也能成說。”
“我會繼續觀察的。”
“辛苦你了,如果芥川君被奪走了忠誠,那我會很苦惱。”森鷗外挑着尾音強調着,這種腔調讓樋口一葉倍感壓力與緊張,使她沒有拒絕的選擇可言。
當天晚上,芥川龍之介久違地又收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電話。雖然只是一個禮拜沒有聯系,遠遠不至于湧上久違這一誇張的修辭,可對于以前每天通話數次的兩人來說,整整一個禮拜的聯絡空檔确實是令人神思不屬,寝食難安。
陀思妥耶夫斯基好似威脅一般詢問他:“聽說你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我?”
芥川的神色變得不悅起來:“你從哪裏聽到的?”
“上次你的随從問你是不是用情太深,你說該離開俄羅斯的時候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你又竊聽。”
“不可以嗎?”
“你沒有資格這麽做,你不是在下的領導,也不是在下的老師,更不是在下的家屬或者監護人。”
“只有這些人才有資格竊聽你?”
芥川龍之介被堵住了話語,不知道怎麽回答,半晌的沉默之後,他回道:“你都聽到了,卻又不趕過來陪伴,那麽你就是單純在進行流氓行為。”
“我最近很忙,暫時不能去你那裏。如果你真的覺得無聊,我可以讓最近新結識的一位隊友來找你。”
“又是從哪裏勾結上的狐朋狗友呢?”他冷笑道,“一群道貌岸然的臭男人,我不需要。”
“這番話讓那人聽了怕是得委屈。我非常欣賞那人,他性格外向,談吐幽默,日語也很拿手,你不用擔心溝通問題。如果真的想找人說說話,我可以讓他來陪伴你。”
“不想談這個問題了。”
“好吧。最近情緒安定了一些嗎?要不要聽睡前故事?我精心準備了好多鬼故事,保證可以吓出心髒病。”
“我覺得你比鬼好不到哪裏去。”
“那也至少好一些,比起惡鬼,你是更加希望我來夜訪的對不對?”
“鐮刀和錘子都備好了,就等着你來夜訪,親身驗證這工農階級的武器究竟行不行。”
“我親愛的黑眼睛的龍之介,請務必當我沒說過剛才的話。”
“識相。”
“明天我就讓剛才說的那個人去找你。”
“不需要。”
“這樣做不僅是為了避免你無聊,也是為了照顧到你的安全。你在俄羅斯生活的這段時間一直平安無事,都是因為我在保護你。”
“知道是你在保護我……不要有事沒事就提起來……”他的話音漸漸轉微,不知是出于羞意還是恥意,不知不覺便竦縮起了肩膀,低下了臉龐。因為這一動作,他順勢就看見了衣襟內側的竊聽器。竊聽器顯而易見,只要他用手指掀開上衣領口,就能馬上把這個小小的裝置撚起并扔出去,可他卻一直沒有這麽做。
如此容易被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是早有把握料定不會被取下來的,芥川龍之介心裏也恨清楚這一點。想到這裏,芥川龍之介內心一陣惱火,低低地咒罵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那雙伸出去準備把竊聽器摘下來的手卻躊躇了。片刻之後,他閉上了眼,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被掀開的上衣因此慢慢收攏,無言地把竊聽器掩蓋了起來。
仿佛看得見芥川的一舉一動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縮回手的瞬間便得意地笑了。笑聲穿過聽筒傳達而至,清晰可聞。
“晚安。”
芥川扶額,疲憊地回了他一句“晚安”,随後便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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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太宰:烏烏想見龍之介(流淚貓貓頭)。
芥川:烏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你怎麽還沒有忙完(流淚貓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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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題目指的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