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戶川亂步
忽如其來的綿雨裹挾着些許悶熱的夏日氣味舒展開來。從醫院的高層望去,對面的城市高樓在樹色的朦胧與雨煙的泛漫中呈若危若墜的模樣,涼風細細伫倚花隙之間,在驚雨聲中俯聽穿梭,望極了夏天的橫愁,默默盤亘,泯滅在無垠的彼方。或許因為才入夏沒多久,這場雨讓好不容易熱和起來的天氣又驟然轉涼。
落花溫柔地飄落在窗前。
芥川龍之介心緒複雜地立在窗邊,有些迷茫地凝視着這淅淅的雨幕。
他不太敢相信剛才診斷的結果。雖然他的症狀和醫生給出的描述是一模一樣的。過去的日子他不可能有條件看病,哪裏咳嗽哪裏發痛從來只是咬牙忍下,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撐過去,縱使心中已對自己身體不好這一事實有了大概的數,可是只要能繼續戰鬥,能繼續茍活,他就不會吝啬對自己的這一份心狠,盡情地施展表現它。今日早上他實在咳得有點受不了了,為了不影響太宰治的心情,他還是決定來看看醫生。分明是第一次尋醫,是第一次嘗試向他人求助來治療自己,卻已是最後的健康通碟。
這個時候,聽天由命這一選項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裏。
我的壽命已經被判定為有限了。也許我只能活不到一年,甚至明天就會突然病逝也不無可能。他意識到了這個不容分辨的事實。現在的死刑已經改為了注射液體,而非以前的槍斃,但據說這種刑法在某些情況下會比子彈更加可怕,受刑者只能靜坐在原地一分一秒地數着時間,完全不知道哪一秒哪一刻就會永遠地閉上眼睛,最窒息的死法并非是轟地一下天翻地覆萬物命傷,而是噓地一聲無跡無息氣絕身亡。
現在我的情況也和這種死刑有幾分相似吧。芥川龍之介這麽想着。
就這樣聽天由命,靜靜地等待病逝的那一刻,或許也并不是錯誤。誰又能說我這個選擇有錯誤呢?我沒有朋友,沒有父母,死去後說不定還沒有人願意來看看墓碑上寫的是什麽。只是稍微有些可惜,沒有人會為我的死亡而難過,沒有人會為我獻上哀悼的歌聲。哀悼的歌聲,必定是凄怆又哀豔吧。有點寂寞。
正當芥川龍之介沉浸在多愁善感中時,身邊忽然響起了陌生的詢問聲音。
“我可以坐在你的旁邊嗎?”
那人小心翼翼地詢問着,芥川龍之介發現自己的旁邊确實還有一個空座位,便稍稍向後退,示意那人來坐。那人有一雙很罕見的翠綠色眼睛。
“謝謝啦。”
芥川龍之介擡眼點頭,示意回應,或許是被綠色眼睛的美觀所吸引了,他在點頭時忍不住彎起了一個細不可見的微笑,純淨靜娴猶如被夜浪翻起來的暗香浮動的一滴。
“我……”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哭笑不得地搖頭,“我還以為你要輕生呢,你把放棄生命四個字寫臉上了。”
“我嗎?”
“嗯,不過……”回想起剛才芥川龍之介的微笑,他又咧嘴露齒,給出一個有些誇張的笑臉,“現在看來,你還是有活下去的希望,是我多想了。”
芥川龍之介站在落花零星的窗前,有些詫異地轉向這個坐在自己座位上的男子。
“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
“剛才的話都是對在下說的嗎?”
“當然了,這裏除了我和你以外還有別人嗎?”他的語氣中帶有一些撒嬌意味的責備,指了指芥川後抱臂環胸,一臉受了委屈的模樣,“我可是因為你讓了座位才好心點醒你,見你本性算是純淨,就這麽在我眼皮子底下一命嗚呼,挺可惜的。”
這男子明明是傲慢又任性的言行神态,卻意外的不會讓人感到反感,甚至讓人覺得他像個可愛的小孩子。
芥川得出了這個結論,對他輕輕點頭。
“勞煩您了,真不好意思。”
“這……真是窩心,你怎麽是這個反應?怎麽突然道歉了,你都不好奇為什麽我知道你的身體狀況嗎?一點也不?”
“有那麽一點。”
“你這種敷衍的樣子,誰都看得出來你根本不好奇,想随便應付一下也拜托裝得像一點。”
“在下沒能成功敷衍過去,實力有限,實在對不住。”
“你是個傻子。”他瞥着嘴嘟囔說,“第一次見到你這種人……你是個小傻子,如果可以我還想聽聽你的人生經歷,究竟是如何這般傻瓜,應該會非常精彩吧。”
說到這個份上,芥川龍之介也不得不開始思索了。面前這個男子是如何知道的,這确實令人匪夷所思,剛開始還想着或許他是醫生,可他怎麽看都是上學年紀的稚氣面貌,穿着也和醫生搭不着邊,突然對自己說話也是因為想坐座位,不過是個巧合讓他們相遇了。他是如何知道的呢,真的是用一雙綠眼睛看出來的不成?
芥川龍之介默默轉移視線,看向少年那雙漸漸翕開的綠色眼睛。
很漂亮的綠色。芥川龍之介是知道這種顏色的。這種顏色象征着勇氣,智慧,與高尚。
芥川龍之介此刻表現出了一些好奇,卻并未引來對方的解答,于是他只好伫在原地不動與他對視,默契地、無理由地将這個對視延續并加深。
“我能看出來,你會有一段酸甜苦辣的非凡人生。你還能活很久,還能做很多的事情。”仿佛真是在看命似的,他努力眯起了眼睛,仔細地打量着芥川,“你的未來……結局……非同凡響。”
“非同凡響?我這種人?”
“當然了,我從來沒有預言錯過。你以後一定會成為拯救身邊的人,甚至拯救國家的人物。”
男子粲然而笑,瞳仁裏因此砌上幾道溫和的光亮,并向芥川龍之介輕輕點頭。芥川龍之介看到少年的瞳眸裏映現出一點躍動的高光,逡巡着勾畫那繁美的祖母綠眼紋,仿佛有一只小魚在那美妙的眼渦裏百轉千回地游溯。
美麗且神秘。睿智且純真。憐憫且冷靜。
确實是憐憫。芥川龍之介感受到了。不是沉沉入夢忘記一切的睡眠狀态下得到的那種幻覺是真實于此的的,傳達至骨髓的,沉澱在靈魂深處的憐憫與珍惜。這一刻無聲的對視因此而變得極富動感,好像千言萬語已于對視中付諸,千思萬緒已于兩目神飛中傾散。
芥川龍之介猶豫許久,木愣地将右手放在心髒位置。
夏天的薄衣裳使他可以隐約感受到其的跳動。
他不太敢相信,也沒有相信的理由,卻已有些打算接受這份憐憫,投入這份珍惜的溫情浪潮。
“就算病魔纏身,你也能做出許多健康的人無法做出的事。活下去不一定會有你期待的好事發生,但是如果不活下去,就什麽事都不會在有了。”
“可就算好話說盡,病情也已經得不到根治了,而且醫生說……”
“醫生說,你體內傷痕累累,每個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現在醫治也已經是懸崖勒馬,希望渺茫了。”
“正是。如您所說。”
方才領教了一下對方可目見真相的本領,所以現在又被看出來了,芥川龍之介已不會再驚訝。出乎意料的,此時此刻,他完全不在乎被這個人看穿,不在乎一切病痛傷痕被這個人知曉,反而獲得了一種如臨假釋的解脫感。
這着實非常奇妙。他原先是讨厭別人了解自己的。
從他有記憶開始,身邊所有人都讨厭自己,所有人都排擠他。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會安靜下來,大家都不再說話,只會拿或厭惡或害怕的惡心目光釘在他身上,待他走後又開始鬧翻天一樣在背後诽謗诋毀他。
外界的冷暴力,以及自身的孤僻清高,倔強另類。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他孤獨入骨。
他孤獨入骨。也形如槁灰。
就算進入了港口黑手黨,這一現象也未改變。至始至終,他都活得形影單只,茫然無助,除了一身悲戚的血腥味與一雙寫滿不符年齡的滄桑眸眼外,他一無所有。他确實是習慣了,可那并不意味着他沒有為此傷心過。他也曾哭過。在年紀尚小,不懂為何自己必須活得如此孤單之時,他也曾哭過。
那時他瘦小得不像話,像一只被虐待得瀕死的黑貓一般,蜷縮在一俟陰影中哭泣。只消站起來向前走就是萬象奴役的白晝,可他卻怎麽不敢邁出那朝向光明的一步。待在原處擁有的是孤苦與眼淚,走出去卻要迎來比之更可怕的針對排擠、人身攻擊、殺伐争奪。他感覺自己活得像有一大把子彈鑲進了骨髓裏,那痛苦驚世駭俗,任何的手術刀都取不出來。那個時候,他也想現在這樣,覺得自己還不如去死算了。
沒有人喜歡自己,沒有人希望自己活在世上,所有人都想看他狼狽不堪孤獨終老,所有人都想殺了他。
陽光淋漓濺在貧民窟的大地上,廢墟碎屑折射出火焰樣明媚的光芒,同樣也散落在世間形形色色的人的眉眼,細膩地描摹每一個受眷顧的孩子的輪廓,在其間舞動流盼。又或許只是,陽光披肝瀝膽灑來,卻唯獨不會降臨在他身邊。
“別擅自陷入回憶,還露出一副悲傷到不行的表情。”男子有些着急了,“這樣也太不尊重我了。”他抿了一下嘴唇,眼神眨眨呼呼地急閃亂飛,心虛了大半天,才看着芥川說,“比如你之前的微笑,就很好看。”
“不好看。我長得像吸過毒的人。好醜。”
“好看。我不允許你懷疑我的審美。江戶川亂步的審美全國第一。當然了,那種明明想哭卻又擱不下面子的表情,在你臉上出現的話,就可以用醜陋來形容了……那個樣子真的是醜死了。”
這自然是撒謊,是偵探的心口不一。
芥川龍之介的這個微笑十分淺淡,可也飽含心喜,正如冰山只需融化丁點便可引起滾滾的水漲海升一般,那點微乎其微卻真真切切的暖意從芥川龍之介的唇角漫至眉心。
江戶川亂步看見了那個畫面,并且終生都無法忘記。
梨花飄落在窗前,碧眼裏的人似近似遠,像古畫中住在塵香裏的微風一樣清幽帶怨。塵香中滲入了光垢,寂靜地飄過來甜血一般的香氣,危險神秘,卻也美好得令人眷戀。
這個畫面,江戶川亂步終生都不會忘記。
“您是誰?”
“我啊,我是未來會名震全日本的偵探,能看穿一切的人。”
“原來如此,确實是能看穿一切……那想必您也看出來了,在下是一個惡人,是效力于犯罪組織的走狗。這樣的人,不值得您為之挽留。反正從一開始,在下就已經抱着不得善終的準備,才茍活至今。”
“看出來了。”
“和這等人物結識,如果未來您想在日本登頂,會對您的名聲産生不好的影響。”
“名聲啊……”江戶川亂步這才有了些遲疑與深思的模樣,思考了幾秒後,他果斷地回答了,“但是那和我沒有關系。”
“我只知道你現在是個絕症在身,産生了輕生念頭的病人。”他說,“人在疾病面前是一律相同的,就算是國家首相,天王姥爺,也拿生死病老沒有辦法。在病痛與死亡面前,不管是誰,都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而我選擇了挽留你,只是因為我想選擇尊重生命。”
“尊重我?”
“來做個約定吧。”他對着芥川龍之介笑說,“未來的我們,一定要出人頭地!我會成為日本第一的偵探,所有人都會崇拜我,而你,也會成為舉重若輕的人物。我們兩個要攜手走到最後,活到最後,并且在走到最後之前都不會後悔。”
聽着江戶川亂步的諾言與約定內容,芥川龍之介不免低下了頭,似乎是害怕被看出眼裏流露出的情緒。
江戶川亂步說,尊重我這條的生命。這條從未被任何人在乎過的生命,如今是在被正視着,在被尊重着。他嗫嚅着發出顫抖的嘀咕,皺眉凝目間,那立體的眉骨下又加上了一層陰郁的翳障,倍添孤苦。
他以往那些年所受的創傷的沉重在夕晖下築起了一堆繩結。這些繩結在晚照逡巡的悲戚中扭擰着他未流出的眼淚和遠去的白鴿扇動翅膀的窸窣。他以前生活的世界仿若屠殺場,只有穿透人們軀體的無情武器、暴露在空氣中的警惕與敵意、屍體上不斷冒出的肮髒血泡,以及比死亡還要恐怖的孤單寂寞。
忽然之間,有人呼喚他,讓他不要離開,讓他好好活下去。
他聽見了呼喚。
這溫和的呼喚從血光與痛苦的間隙中砍來,其溫存的含義與雄辯的異質性猛烈搖撼着他的身心,将他領向一個充滿了希望與可能性的世界。于是,那些血光與痛苦聲開始一點點在腦海中泯滅。在這泯滅的過程殆盡之後,他目見了一雙充滿了真情實意的、美麗到無可言喻的、祖母綠色的眼睛。
其象征着勇氣,智慧,與高尚。
夕晖之下落雨寒怆,消失在了暖色調的天穹邊境,而他那難以示人的哭泣,則消失在肺部悸顫般的收鼓與喉口溽痛逼人的哽咽裏。
明明早就不會受孤單或病痛的影響了,可為何卻止不住流眼淚?他不知道。為何尚未開始陷入悲傷,就已堪堪落下淚來?他不明白。
為何這顆心,這可說好了已麻木的心,如今卻好似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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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是一個轉折點。我認為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年,在得知自己得了絕症一定會死的情況下,心中必有一個對生命的抉擇,按照芥川的人生經歷和性格,他的選擇應該是比較消極的。亂步的出現就是為了拯救這份消極,否則芥川肯定會早早選擇安樂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