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路向北
那天之後,太宰治一直無法心安入眠。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分明心上沒有牽挂,睡夢中卻覺得心裏空空的。那是一種很難受很酸楚的感覺。明明從未擁有過什麽,卻覺得好像自己曾經坐擁一切卻在一夜之間空空如也了。
這種被突然抽走一切所帶來的空洞虛無感,往往比一直空洞着的還要猛烈得令人無法承受。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于是他有氣無力地坐入了酒館,打算今天就在這裏喝上一整夜。況且他目前并不想回家。家裏也不會有人等他。一個無牽無挂無家室的人,自然是想做什麽都不會有顧慮。
令人意外的是,中原中也也在這裏喝酒,他也為太宰治的到來感到驚訝。如果可以,太宰治現在不想和中原中也鬧騰。太宰治覺得自己又疲累了一分,叫上一杯濃酒,深深嘆了一口氣。再次令他感到意外的,中原中也竟也沒有争吵鬧騰的心情,只是沉默着往杯子裏傾酒。
“你還記得芥川龍之介嗎?我帶回來的那個。”太宰治主動發起了對話。
“記得,上次還在路上看到了,就是那個白皮膚,削肩膀的。”
“前幾天我偷偷去找過醫生,我們這邊的醫護隊都認為他有絕症。他可能活不過二十歲。”
“他現在多大?”
“十五歲或者十六歲吧。他說自己從來沒有過生日,所以不知道哪天出生。”
“你愛上他了?”
“不要問。”
“那你至少也喜歡上了。”
“我不太明白……雖然說着擔心他病情的話,但又一點也不想溫柔地對他。又覺得自己惡心,又覺得自己有道理。等等,慘了,我有點喝多了。”許是已有了點醉意,太宰治此刻說話都有點瘋瘋癫癫了的樣子,“芥川在哪兒呢?快喝得沒有力氣了。我想他。”
他發出了一聲綿長的喟嘆,聽上去竟顯得些許悲傷。
中原中也盯着酒杯壁面上自己那被映射得支離破碎的臉龐,攏起眉頭,一座小肉丘便于眉心處僽然堆起。認真的神态出現在他臉上,使他的面容顯得更加悅目且帶有令人側目的魅力。
芥川會對這張臉的主人動心嗎?太宰治不禁想。
如果我是個醜陋且邋遢的人,出現在芥川面前,對他說,來,跟我走,那他說不定會嫌棄我吧。如果中原中也憑着優秀的外相去接近芥川,芥川會動心嗎?那樣的話……
“不要再這樣對芥川了。”中原中也嚴肅着一張臉對向他,“我覺得你特別像一種人。”
“像什麽人?”
“像帶頭支持校園暴力的老師。”
“我罵芥川兩句還讓你着急了?”
“保羅筆下的煉金術士有說過,入口的東西并不邪惡,邪惡的是從口裏出來的東西。”
中原中也是真的這麽覺得。
那群總愛咋咋呼呼的下層成員俨然如校園冷暴力的主要發起人,太宰治身為芥川的負責人,而且還是在知情的情況下,居然選擇那樣地對待芥川。這和帶頭支持校園暴力的老師有何區別?精神和□□的雙重傷害,任其一方就已經殘忍到讓人不敢恭維,而芥川……那樣纖細病弱的芥川,很可能接下來這一生都将飽嘗這種荼毒摧殘。
芥川會變成怎樣的人?在這種生活環境下,芥川最後會心向何處,歸往何方?
中原中也打了個酒嗝,竟是不忍地閉上了雙眼,手指吃力地扶住額頭以支撐他現在沉重昏暈的大腦。
“同情了嗎?這可不像你啊。港口黑手黨內部有無數你照顧不到的人,好多如在底層滾爬的人,也沒見你每個都關心一遍。就因為芥川好看?因為他的白皮膚,因為他的黑眼睛,因為他的削肩膀?就像林黛玉那樣?”
伴随着太宰治的揶揄,中原中也陷入了枯坐深思。這不像他自己嗎?他不知道。他搞不明白。他只是想着芥川龍之介。那樣的芥川龍之介。纖細的芥川。白得令人心酸的芥川。臉蛋出衆的芥川。明明顯而易見的脆弱卻還要挺直腰板的芥川。
美麗的人。可憐的人。蒼白又易碎的人。殘忍且些許無情的人。
杯中的酒水底部沉澱着天花板上的倒影。當中原中也放下酒杯時,杯身一時傾塌,那點倒影就如蝶翼上的亮粉般在水波中彌爛翻卷。看着杯底那因反光躍動與水波起伏而交錯形成的液光,他又想起了那天在走廊上第一次看見芥川龍之介時的場景。對方好看如畫,身影款款。他不舍割下,寝食難安。
随着他的心飛走,杯底的酒光也漸漸呈層疊式模糊起來,一次次水光的聚斂也如潮吞時飛濺的泡沫一般,只開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清漣,随後便在波濤颠搖的心潮中垂落泯滅了。
借着酒意的鼓動,本不想和中原中也起争執的太宰治又開始有了些沒輕沒重,中原中也又是個容易被激怒的,難得安靜一下,結果又想打他一頓了。
于是他揪着太宰治的衣領揍了幾拳,順便在酒館裏酣暢淋漓地發了幾下酒瘋,才覺得自己稍微清醒了一些,便走出酒館打算回家。他不想今晚在這裏爛醉一夜,而顯然太宰治今晚是想一直坐在那裏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他都想趕快離開那裏。
“前輩。”一聲細若游絲的呼喚從中原中也背後傳來,可明顯聽出聲音的主人中氣不足,似有病症,“中原前輩。”
中原中也回頭後就看見芥川龍之介站在那裏。他有點驚訝對方為何會在這兒,但也沒有細問。
“你這麽晚還不休息?”
“睡不着。”
“失眠嗎?”
“夜深人靜時候的風很溫和,能讓在下和小妹安心地聯絡通話,無人打擾。也能……讓在下想起未曾謀面的父母。”
“什麽?抱歉喝了點酒,後半句我沒怎麽聽清楚。”
“沒什麽。什麽也沒有說。”
再不回到家他就要撐不下去了,他不想在芥川面前失态。中原中也啧了一聲,匆匆給芥川一個告別,想迅速溜走。
“您喝酒了,醉得很嚴重。讓在下護送您到家吧。”
“我哪裏需要護送。”
“只是盡職而為。”
倒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芥川龍之介是太宰治的部下,可放到整個港口黑手黨關系層上來說,中原中也比他的位置高得多,也可以算作是他的上司。一個下屬看見上司深夜醉得稀裏糊塗走在路上,想護送到家是再正常不過的忠職行為。
于是中原中也沒有再推辭了。
盡管這個解釋太正式且冰冷,以至于讓他心中莫名不悅。
“您還能辨別清楚家的方位嗎?”
“北面。”
中原中也息微着醉意朦胧的藍眼睛,這樣回答。
“家在北面。一直往前。”
“在下明白了。”
兩人一路無話,只是默契地同時保持沉默,并排走在路上。影子偶爾會因主人之間幾厘米不經意的挨近而無聲無息地貼在一起,那條橫在影子之間的細長路面便會在此時被完全覆蓋,只剩下彰示着兩者悄然相接的一整片陰暗。
然而這種畫面每次都只是一個眨眼就能飛掠而逝的瞬間,俄後便依然是那橫在中間的空隙以及被拉開的幾厘米。
連他們本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畫面。
就算注意到了,他們也不會思考這會不會意味着什麽。
中原中也自然是想和他說說話的,無論是出于何種心思,與一個人長久并肩行走又不發一語始終是比較尴尬的事情。可是仔細想想,他并沒有任何可以與之交談的話題。硬要說的話,可能只有一起談談太宰治,但很顯然這會讓中原中也覺得很煩躁很掃興。
“芥川。”于是,在到家的那一刻,他選擇了這樣開口。
“還有什麽吩咐嗎?”芥川龍之介因這一句呼喚而回頭,眨了眨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眸眼。
中原中也在翕唇凝目之間與他對上目光。
“沒什麽,只是想叫一叫你的名字。”他說。
奇怪,為什麽沒有事情會想要叫一叫他,芥川龍之介不太懂。只是他考慮到明天還要和太宰治訓練,自己也是時候回去了,所以并沒有多花時間去問中原中也這是為什麽。
“路上小心,你這麽好看,可別被怪大叔拐走了。”中原中也嬉笑兩聲,打趣着與他揮手道別。
芥川龍之介更加不懂中原中也了。在他眼裏,後者是個隔三差五會提到自己好看,同時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會去主動關心他人的怪人。通過這幾天對幹部們零零碎碎的了解,他知道中原中也是公認的一個好心腸的人。真是讓他不懂。
不過也确實很好。很好。很溫暖。不會讓人讨厭。
芥川龍之介回應了他的道別:“告退了。”
“晚安。”
那時,芥川龍之介看見他咧嘴笑,兩排淨齒如冰山。冰山從他唇後拖着悅目的白光升起。非常好看。亦令人非常心安。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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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青春時期,芥川正在經歷自己的初戀。當然是帥氣溫柔的中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