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燈火照绮窗,白面儒冠的書生端坐在了書案後,端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風流态。
坐在他對面的人一身挂着五彩配飾的長巫袍,沉得像是一塊鐵、寒得像是一塊冰。
“昆侖來了消息,首巫大人說的話果然是真。”書生溫和地笑了笑,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凝着巫鹹,“只是我輩不知,那位要如何下來?難不成也像當初的青帝那般入輪回嗎?”天人有別,神祇難以臨下界。
“如今大荒的境況,還用得着管顧那麽多嗎?”巫鹹嗬嗬地笑了兩聲,神情頗為古怪。
“當日閣下慫恿秦君敕封野神,就是為了這一日嗎?”書生狀若無意地提起。
巫鹹的笑聲越發大了,他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是。”他眼神中沉着一抹烏光,擡頭觑了書生一眼,慢條斯理地回答,“我靈山以神性供養、祭祀上界的神尊,而這神性來自于大秦百姓的祈願。故而他能借人間煙火入凡世,故而祂有望與天道一争。大荒的亂象,該結束了。”
“祂若得以降臨人間,我輩未來将如何自處?”書生又問,千年前懷抱着的那一抹希冀,只不過出自內心的貪求。他們對神的“尊崇”恐怕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消磨盡了,留下的只有“利用”兩個字。
“如今才問,不覺得太晚了嗎?”巫鹹神情古怪,燈下的身影仿佛一只扭動的猙獰惡獸,“帝朝步步緊逼,那位的轉世身與天道不再為仙盟做主,諸位還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書生搖頭,他溫和地笑了笑,并沒有因為巫鹹過于犀利冷銳的話語動怒。“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明。①可天有私心,的确該換一個新天。我等要如何做呢?”書生笑吟吟地問。
“祭祀。”巫鹹凝視着書生,慢悠悠道,“道友熟讀經史,應該知道最古老的、最崇高的祭典是用什麽當祭品的。”
書生眼皮子一顫,許久之後,他才點頭,淡聲道:“知道。”人為萬物之靈長,最純淨的祭品當是人牲。
“佛宗敗了,蓬萊那邊……道友以為他們能支撐多久?”巫鹹笑着換了個話題,他注視着主座的書生,又道,“聽說見秋山親自去了那邊?”
在聽到了“見秋山”這三個字後,書生那完美無瑕的神情終于出現了一道裂痕。他噌一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巫鹹,“若是蓬萊能繼續無情,以姬贏的修為,不會敗。可蓬萊要是多了個情種——”書生的話語戛然而止,眼中掠過了一抹忌憚、憎惡,最後又歸于寂然。
海上風波惡。
瀛海之鲲的反應出乎蓬萊一衆的預料,比起見秋山也習得《滄海伏波曲》,這件事更令他們恐怖。排天大浪打下,如千軍萬馬奔騰,半空中的瀛海之鲲顯化的法相如浩浩蕩蕩的清氣,渺無邊際,散了又聚。
縱然身上被血線牽制着,可蓬萊長老仍舊是不甘心,這比戰死在沙場還要令他們氣悶。他們對着姬贏怒目而視,然而心中無比清楚,責怪姬贏已經沒有任何用處。如今的姬贏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性妄為的少主了。深吸了一口氣後,位列最前方的蓬萊長老率先動手,他伸手朝着前方一指,霎時間一道清氣朝着海鲲沖去。可緊接着,他的口中便發出一道凄厲的慘叫,長長的餘音壓過了雷霆,入了衆人的耳中。只見蓬萊長老身上出現了一道道裂紋,頃刻間便化成了一個血人,跌入了海中。而海鲲則是漠然地望着他,海中一道陰影飛快掠過。
根本不需要瀛海之鲲動手,但凡被血線牽系住的人,都會應誓而亡!
瀛海閣中。
曲紅蓼跌坐在了蒲團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到了此刻,她怎麽能猜不出師尊給的丹丸是什麽?!師尊當真甘心如此嗎?還是為其他人所控制?蓬萊今日之敗,是她的罪過!冷汗濕透了衣裙,她腦海中嗡嗡作響,片刻後,掙紮着起身,想要跑出瀛海閣,可眼前驟然間出現了一道雪亮的劍光。曲紅蓼渾渾噩噩地擡頭,怔然望着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嘴唇翕動着,一個字都說不出。
“師妹要去哪裏?”丹蘅雙手環胸,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曲紅蓼被她的笑刺痛,撐着地面站起身,咬牙切齒地望着丹蘅道:“你來幹什麽?”
丹蘅挑眉,笑容不變:“來看看你們是怎麽死的。”
“你——”曲紅蓼一顆心咚咚跳着,幾乎要越出心口。恨意與痛意并存,洶湧的情緒比海潮還要激烈萬分。“師尊她是你的母親啊,你當真如此無情無義嗎?!”
丹蘅淡漠道:“她不是。”
曲紅蓼被這三個字氣得渾身發顫,口不擇言道:“是,她不是!你是青帝之尊,就算再歷輪回,也沒有誰有資格做你的母親!”過往的青帝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可以随時取代的符號,而姬贏于她如師如母,她怎麽能不氣?周身氣機一漲,符箓光芒綻放,如星光垂落,曲紅蓼的身後出現了一尊自我觀想的身神法相,與她一般死死地盯着丹蘅。
丹蘅沒将曲紅蓼放在心上,她的目光越過了瀛海閣的小窗,落在了霧氣茫茫的海上,笑了一聲道:“母親該是為我欣慰才是!”回答她的是一蓬來自曲紅蓼的熾烈雷火,丹蘅不閃不避,面上笑容不散。一直沉默的鏡知輕輕擡手,铿然一聲急響,一道劍光打在了曲紅蓼身後的法相上,頓時将其打得支離破碎。鏡知沒有下死手,她往前邁了一步,擡手輕輕地點在了曲紅蓼的眉心。曲紅蓼身軀一僵,片刻後無力地委在地上。
雷網交織,八方雷動。
一道道裂痕生出,無數血線飙飛。就算修為再高深,也遏制不住這自內而外的崩散。
笛聲漸止,姬贏平靜地站在了藍鯨上。身後歷代蓬萊宗主所顯化的氣意法相,一尊又一尊地崩散。她的視線先是落在了海鲲身上,繼而又隔着那朦胧的海霧,與站在了舟上的見秋山對視。她們的距離并不遠,可又像隔着千山萬水。姬贏的內心深處浮現出了一抹悵然來。到了這地步,過去的一幕幕如浮光幻影自眼前掠過,她喃了喃唇,想要說些什麽,可喉嚨像是被異物堵住一半,良久之後,才擠出“抱歉”兩個字。
她的聲音很輕,輕而易舉地就被風聲、海潮聲的掩蓋。
她想起了過去的某一天,她悄悄地溜進了瀛海閣,對着瀛海之鲲立下了誓言。
當初的她的确想要成為蓬萊的叛逆者,待到天翻地覆的那一日,她将以那群頑固的長老來血祭海鲲。可是後來,一切沒有順着她的意願發展,最終走向了她不願見的那一步,連她自身也是“頑固”的一份子。所幸她想過這種可能,早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死期。
只是她想要的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就算是身不由己,那也是一種不可推脫的辜負。
海水沸騰,浪頭砸落,無數雨點墜下,好似一場紛紛揚揚的落雨。
劇變之下,得以存身的蓬萊弟子面面相觑,一時間手腳冰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宗主、長老俱被瀛海之鲲所吞噬,那麽他們呢?他們能夠找到一條生路嗎?他們驚恐地看着那道海鲲法相化散,又呆呆愣愣地看着成群結隊的海獸離去。
見秋山蹙眉,忽地詢問道:“下雨了嗎?”
她伸手抹去了面頰上的水痕,望着逐漸平靜下來的海域久久無言。
這對帝朝将士而言,蓬萊的“敗”有些出乎他們的預料,可随之上湧的是狂喜。畢竟一開始,他們每一個人都做好了獻身的準備。他瞥了見秋山一眼,并沒有去打擾她,而是朝着副手招了招手,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幾句。都已經到了這地步了,他們自然要趁機接手蓬萊。甘願投降的就罷了,要是負隅頑抗者,除了斬殺別無選擇。
就在披甲士和司天局修士下了龍首海舟向着前方飛掠時,岸邊忽地出現到了兩道身影。
帝朝的将士神情微凝,而群龍無首的蓬萊弟子則是心生一陣狂喜。
“少宗主?”
“是少宗主回來了!”
他們不想去思考其他的事情,此刻的丹蘅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救命稻草。
可丹蘅偏不想讓他們如願,她只是微微一笑:“我是蓬萊的棄徒,昔日逐殺我時,諸位可不是這樣的面孔。”冷淡的語調讓蓬萊諸弟子的喜悅僵在了臉上,看着猶為滑稽。
丹蘅不說話,她提着枯榮刀。
青色的刀光如月輪升起,撞碎了那座如水晶宮般華麗巍峨的蓬萊神宮。
丹蘅擡眸,她笑微微地看那藏着昔日記憶的神宮崩塌。仿佛在這一刀後,她與世間所剩無幾的羁絆也跟着消失了。
那股不祥的預兆越發明顯了。
鏡知下意識往前一步,握住了丹蘅的手。
丹蘅沒有轉身看鏡知的神情,她只是道:“我當初說了,欠蓬萊的,我會還的,如今該是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鏡知一愣:“什麽?”
丹蘅回眸,冁然一笑:“剔骨削肉,還報生恩。我與這人間,沒有關系了。”
作者有話說:
①《禮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