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七月半,帝陵開。
若只是尋常帝王的陵寝,神通廣大的修士可随意進出,不必懼怕墓中的鬼靈。可始帝陵不同,因為這座陵墓的主人是大秦的開國皇帝,是曾經得到神祇賜福、真正可稱為天之子的人傑。他的陵墓有天子龍氣盤桓,尋常人根本沒法掘開封土。可若是始帝的子嗣進行祝禱,親自祭祀鎮墓獸,打開進入陵墓地宮的門,那結果就有所不同了。
皇都南部的蒼梧山脈連綿不絕,宛如蟄伏的卧龍。松柏林木郁郁蔥蔥,在唿哨而來的風中,宛如一波波綠浪。四面崚嶒山壑環合,崇山峻嶺,圍着一湖如粼粼清水,雪亮如鏡面。此刻,帝朝以及仙盟各宗派的修士都在水面聚集,或腳踩蓮花臺,或騎着威風凜凜的狻猊,或是禦風而行。
“聽說始帝命工匠造陵寝,地宮深達百丈,以寶石珠玉綴滿穹頂,象日月星辰。又仿造山川河流、江河湖海,象征大荒十二州仍在其統治之下。”
“四處都是珍奇異寶,就算拿不到‘玉皇寶箓’,也能發一筆橫財啊。”
……
低語聲不斷傳出,修道士都是耳聰目明之輩,哪會聽不見如此言論?這些話語傳到了帝朝的人耳中,他們只是冷笑連連,這始帝陵中的東西,豈是那樣好取的?
衆人耐着性子等待了一刻鐘後,只聽得“轟隆”一聲爆響傳出。一股寒氣自前方逸散出,頃刻間便将數裏寬廣的湖泊化作了一片冰湖。并且冰面上傳出一陣又一陣咔擦聲響,無數破碎的寒冰被勁氣裹挾,如暴雨般向着四面激射。守候在一邊的人眼神微微一凜,身上靈機一裹,頓時化作了一道遁光向着前方的入口掠去。
嬴夢槐的車馬行在了最後,路過了隧道口那近十個被凍成冰雕的、生機早散的開墓人時,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對着同行的人吩咐了一聲,将他們厚葬。這些開墓人乃宗室疏屬,他們身懷始帝血脈,不會被始帝陵的龍氣所排斥。可到底是驚擾了地下的祖先,多少會勾起祖先的怒火,這些開墓人其實就是給始帝的祭品。
甬道昏暗沉寂,在踏入了隧道之後,來歷不同的修士各奔東西,尋找屬于自己的機緣。
丹蘅也來到了始帝陵中了,她并非與蓬萊的弟子同行,而是接到了來自嬴清言的邀約。可雖然應了嬴清言,她卻不願意與帝朝的那幫人一道。此刻她手中提着一盞散發着橘紅色光芒的琉璃燈盞,在狹窄的甬道中漫步。
沉重的機擴聲響驟然間從前方傳出,一道道如鬼影般的人飛掠而出,法器和靈機奔湧間,爆出了一蓬蓬的紅光。那銅牆鐵壁被那樣的攻勢一沖,頓時出現了一道道凹陷,腳下石塊微微震動,無數塵土窸窸窣窣落下。
丹蘅眼神微凝,一拂袖掃開了撲簌簌下落的塵土。陰風拂面,鬼影幢幢,手中琉璃盞的燈火好似随時都要熄滅。她擡起頭,陰森森的地道曲折幽深,交錯的道路越來越多,宛如一座迷宮。思忖了片刻後,丹蘅從袖中摸出了一道法符,這是分別之前嬴清言給她的,能夠指向地宮的中心。丹蘅将靈力一起,法符上光芒浮動,頓時一道如紅線般細長的光芒在岔道中擇出了一條道路,緩慢地向前延伸。
琉璃盞的光芒映在了玄鐵壁上,将壁面照得光怪陸離。忽然間,前方傳出“轟”一聲悶響,一團火光驟然間暴起,宛如一道火龍向前沖來。在那火芒之中,數道人影禦劍疾馳。丹蘅見了那火光,身形微動,正準備向着一側避讓,哪知道為首的那位驟然伸手将她抓來,那架勢好似要将她丢入火焰中。
丹蘅眸色暗沉,一蓬青光爆散,向着那只手斬去。那道人沒有太在意,手臂上覆蓋了一道靈力,宛如青銅臂。當一聲響,便見青光之下,道人手臂從肩上落下,飛向了那一團赤火。道人只來得及慘叫一聲,便忙不疊掐訣倉皇地應對如天羅地網般的刀光。
丹蘅原本待這些人沒什麽殺意,可若是對方不知好歹,那就休怪她手下無情了。她的眼神幽沉,身上的業障湧出又被腕間菩提子中逸散的絲絲縷縷的金芒壓下。她左手提着燈,右手握着刀,一個人立在岔路口,将那道人以及同行者阻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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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沒有其他路可走,要麽闖過刀光,要麽就回頭迎向火海。
“他奶奶的!”道人叱罵了一聲,對着同行者大喊道,“道友們一起動手,先殺了這心狠手辣的攔路小娘皮!”
一連串“噗嗤”聲響,甬道中的機關陷阱被鼓蕩的氣機湧動,毒霧、□□、烈火、暗器齊發。丹蘅立在原處身形不動,巍然如山。左手的琉璃燈盞随意地丢棄在了一邊,掐着決再起“五行搬運術”。她的周身好似有一個無窮無盡的漩渦,不管是何物在碰觸到了漩渦時,都會被徹底吞噬。她的右手提刀,那青色的刀芒毫不留情地劈向了前方,寒氣四溢的刀芒映襯着丹蘅幽沉的眉眼,那罡風氣勁連玄鐵壁都能斬破。
“那是……蓬萊的道術?這是蓬萊弟子?”道人左右閃躲,看着丹蘅,眸中驚疑不定。蓬萊弟子不是同進同出的嗎?怎麽會有人獨自走在這邊?碰到了硬釘子,懊悔無濟于事。道人深呼吸了一口氣,仰頭長嘯了一聲,宛如獅吼、又似龍吟。但是很快的,他的嘯聲被那隆隆的雷鳴壓住了。此地不見天日,何來雷鳴?道人心中疑窦叢生,忽然間,他窺見了一道紫色的雷芒在游動,但凡它所到之處,都化作了一片恐怖的、聲威赫赫的雷海。
“清微神雷?!這是将要玄鐵壁都要打壞嗎?石壁地面塌陷,你能讨到什麽好處?”道人大叫了一聲,面色驚恐。
丹蘅微微一笑,說了一聲:“再見。”
她弓着腰撿地上的琉璃燈。
雷網引爆,無數雷電自上而下砸落,何止是那幾個道人?就連甬道的石板地面、玄鐵寒壁都在雷光下崩解,化作了碎石廢鐵。
地面震顫,宛如地龍翻身。
丹蘅望着破裂的地面,挑了挑眉,泰然自若,絲毫不見向下墜落的恐慌。只是在她往幽暗中落去的時候,一道銀色的絲線忽地纏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上方一拽。丹蘅眉頭微蹙,下意識提刀要斬斷那絲線,不過上方驀地傳來了一道說話聲。
“別動。”
丹蘅抿了抿唇,手上的枯榮刀化作了一道青光消失。
清微神雷之下,交錯的甬道被轟然落下的雷打碎,留下了近十丈大的塌陷。可對修士而來,這并不算越不過的深淵。倒是底下幽深不可見,不知道到底藏着什麽東西。絲線一圈圈收起,那道熟悉的身影逐漸地靠近,鏡知長舒了一口氣,伸手将丹蘅拉入了懷中,低語道:“下方危險。”
丹蘅垂眸望着鏡知,反問道:“難道上頭就不危險嗎?”沒等鏡知應聲,她又道,“你為什麽要來?始帝陵的事情跟你有什麽關系?難不成是醉生夢死樓那邊請你過來的?”
她曾想着,就算鏡知有萬分之一入始帝陵的可能,她都要賭上一賭,還真是被她賭中了。
“那你呢?”鏡知沒有回答,她笑了笑,輕聲道,“你為何沒有與蓬萊弟子走到一起?”
丹蘅冷笑:“我為什麽要跟他們一起?還有是我先問你的。”
鏡知默然。
再見時候的丹蘅比先前更顯得銳利、咄咄逼人。想了一會兒,她坦言道:“我應夢槐道友之請,來取‘玉皇寶箓’。”
“你還顧着別人的事情?還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大概是從上一回分別便在積蓄郁氣,如今見了鏡知便如洪水開閘般宣洩出。丹蘅忽地扼住了鏡知的手腕,拉着她越過了橫亘在前的深淵,進入了另一條微微搖晃的小道。“你知道仙盟三宗要殺你嗎?”
鏡知困惑:“為什麽?”
丹蘅道:“因為你像元綏!他們不想去賭那個可能!你走,你現在馬上離開始帝陵!”
鏡知平靜道:“我應了夢槐道友,我不能背諾。”
丹蘅不高興地問:“那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一道走?!”
鏡知沉默了許久,才道:“我看見了清微神雷。”
在這之前,她并未與嬴夢槐一行人分道。作為始帝的血脈,在這甬道中不怕迷途,也不怕重重的機關,所以一路上算是暢通無阻。但是她感知到了那起落的氣機與殺意,她看到了清微神雷,她知道了丹蘅在此處。
她不能不來。
斥責的話語在聽到鏡知的回應後卡在了喉嚨裏。
丹蘅面色微微發紅,有些惱怒鏡知的坦誠。
片刻後,她舒了一口氣,故意道:“我們已經絕交了。”
鏡知:“你祝我前程似錦。”
丹蘅被她的話一噎,少頃,才道:“是啊。但是祝你前程似錦的意思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也不必相見。”
鏡知忽地說了一句:“快到了。”
她不是在應答丹蘅的話語。
甬道的盡頭不是絕路,而是一片開闊的天地。無數絢爛的明光下垂,眼前豁然開朗。上方是黑色的穹頂,綴滿了千千萬萬的明珠寶石,光芒璀璨,好似是無數星辰閃爍。底下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雄偉巍峨的宮殿,比之如今的皇城更是氣勢磅礴、凜然森嚴,令人心悸。她們站在了白玉階梯上,宛如一只渺小的蝼蟻。
“始帝陵以‘事死如事生’之禮而建,是個地下皇城。八道城門,象八卦之數。”
“跟這龐大的宮城比起來,先前的迷宮算不得什麽了,若有玉皇寶箓,應該就在宮城內。”丹蘅接過話,沿着白玉階梯向上走。
巍峨的城牆在前方聳立,無數黑底紅邊的旗幟無風自動。
丹蘅擡頭,窺見了城牆上兩個龍飛鳳舞的篆字——“天城”。
“地下的冥府妄稱天?”丹蘅嗤笑。
鏡知沒有答話。
城樓上,有數千銅甲衛士持着刀戟,向着下方虎視眈眈。好似在等将官的一聲命令,便會從四面八方沖來,将擅入宮城的人撕成碎片。城門大開,青銅瑞獸在前鎮守,兩側都是殺氣騰騰的銅甲衛兵,細細一看,才發現是石俑、木俑、銅俑之流,銅馬鐵車,刀戈林立。只是在與他們目光對撞的時候,有一種被山野惡獸盯上的毛骨悚然之感。
萬籁俱靜,時間仿佛在這裏徹底凝固了。
依稀可見前方宮殿錯落,燈火如晝。
丹蘅在說完那句話後也陷入了沉默,仿佛被這高達數丈的宮觀樓閣給鎮住。
直到前方兵傭挪動的聲音傳來,她才凜了凜神,沉聲道:“有人踏入宮城了。”
以始帝的雄才偉略,自不會希望有人來擾自己在九泉中的寧靜。神啓帝的祭祀能化去盤桓在帝陵的龍氣,卻不能讓地下深宮中的機關徹底消失。始帝陵中,兵傭齊動,那聲勢好似千軍萬馬齊出,要橫掃十二州,遠勝過昔日的僞神公孫啓座下的陰兵。
“将帥與帝主終究是不同。”丹蘅輕笑了一聲,縱身掠向了那排列成陣的兵傭。掌中青光出,枯榮只在呼吸間。
鏡知沒有妄動,她望着丹蘅道:“八座宮城既然是以八卦排列,暗合奇門之術,分別對應吉兇。”
丹蘅聞言頭也不回道:“你是儒門弟子,想來飽讀詩書,那你來推演生門所在?”
鏡知略一思索,回答道:“始帝是水命,大秦尚黑,以水德行,往北面的殿門走。”
丹蘅輕笑,枯榮刀來來回回,碧光如螺旋交錯。她并沒有從如今的這道殿門退出,而是大笑道:“入地宮中的,尤其是儒門弟子,多通曉奇門遁甲之術,想必北門熱鬧得很。可與生人拼殺,不如在這裏對這些兵傭啊!”瑞獸長嘯,銅馬鐵車奔行,飒飒的紅衣在車馬、兵傭之中穿梭,那一蓬青光越來越遠。
鏡知輕嘆了一口氣,也飛身掠入了殿門之中。她左手抱着琴,右手在琴弦上飛速撥動,急切的琴音時而如珠玉落盤,時而又像高山巍巍……兵傭在刀光下炸成了碎裂,在音波中又如山道。兩道如燕子般輕捷的身影在兵傭中穿梭,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已經到了宮城的最中央。
一條條銀光斑駁的長帶蜿蜒交錯,閃爍着璀璨的、灼目的光束,它們向着最中心的宮殿流去,好似是萬千江河聚集歸于海。水銀歷來被視為修真要物,像這般化作溝渠聚集的場面,就算是仙盟四大宗派裏,也不會有。唯有昔日一統大荒十二州的始帝能夠做到這般。
“如此奇偉的宮殿耗費資材、民力無數,難怪始帝完不成昔年發下的大誓願。”丹蘅喟然感慨道。當初能夠做到那一步的始帝自然也是修道者,可惜違背諾言,別說是像修道者那樣壽享千載,甚至比不上一些長壽的百姓,暴薨于巡游途中。功業可敬,只是稱帝後的年歲,又十足的可悲可嘆。
鏡知點了點頭,她注意到了一側的石碑,低聲念道:“仙不渡,鬼不渡,萬物不渡。”
“地下不渡河?”丹蘅湊近了鏡知,一挑眉。她從袖中摸出了一枚形似輕羽的法器,朝着銀光粲然的長河中一抛。便見一股吸力平白而生,将那輕羽拽入了水銀河中。丹蘅啧了一聲,不信邪似的将一柄法劍祭出,她遙遙駕馭着法劍飛行,結果與先前一般無二,“底下像是有個大漩渦,的确是不好渡過。”
“這秦帝造的宮殿,就要以秦人為橋梁。”一道嬉笑聲傳出,兩個嬉皮笑臉的背劍灰衣道人冷不丁提着一個神色倉皇的少女從東邊飛掠而出。他們吊兒郎當地睨着丹蘅、鏡知二人,“道友覺得貧道說的話對否?”
被兩位灰衣道人挾持着的少女被封了聲音,口中只發出了咿咿呀呀的、意義不明的叫聲。
丹蘅冷冷淡淡地望了兩位道人片刻,便收回了目光,将心思落在了這條不渡河上。若只是水銀長河,不至于如此,難不成河下藏着什麽法器?
灰衣道人也不在意丹蘅的冷漠,他們的視線更多的是落在了鏡知的身上,時而望着那遮住雙眸的素紗,時而又落在她懷抱着的琴上。四面沉寂了片刻,那攜着少女的灰衣道人“哈”了一聲,便縱身躍起,将少女往前一抛,當真是想将她當作橋梁。鏡知見狀眉頭微蹙,如一道清風掠向前方。
兩位灰衣道人見鏡知身形動,互相對視了一眼後當即露出了幾分喜色。他們心意互通,根本不需要言語,将法訣一掐,身後長劍出鞘,被數團離火裹挾着,朝着鏡知的面門點去。而那先前被挾持的少女忽然也“嘿”了一聲,右手做爪往鏡知的心口一探,而左手飛快地打出了九枚陰寒刺骨的冰針。他們前後夾擊,下手毫不留情。
一側的丹蘅只是冷冷地望着鏡知。
幽幽的嘆氣聲傳出,古琴往前一格,冰針釘入琴身三寸,便化作了一團寒氣消解。而那如白骨爪般的右掌拍在了琴身,發出了“咚”一道悶響,五指陷入其中,靈力一攪便見琴身碎裂,木屑到處飄揚。斷裂的琴弦如游絲漂浮在半空中,可是很快的便化作了一道道繃緊的催命的絲線,飒飒數聲響,只勾出了一道道銀白色的殘影。琴弦橫切,那如白骨般的手掌被截斷,只餘下了一個銅色的、切口齊整的截面。琴弦飛掠,在離火之中不僅沒被火焰燒灼,反倒是蒙上了一抹不祥的猩紅,将那銳利的法劍絞成了兩段。
灰衣道人暗道了一聲“不好”,知道不是鏡知的對手,互相對視了一眼後,衣袂張起,袖中飛出了一枚金光燦然的法符。法符一落,他們腳下便出現了一個“遁陣”,想要借機逃走。就在這個時候,丹蘅懶洋洋地掀起了眼皮,她擡手招來了一道清微神雷,轟然落在了那暫未成型的法陣上。這兩位道人不通遁法,要借用了遁行的符箓,必定有一個催發的空隙。
巧得很,這飛遁用的法符她極為熟悉,她年幼時經常使用,可每每未曾遁行成功便被母親或者長老抓住。她不走符箓這一道,可用多了,對它的了解也算不少。
雷光迸射,聲威隆隆。兩位灰衣道人猛地一拂袖向後退去,又驚又懼地望着提着枯榮刀的丹蘅。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忽地祭出了一面黑色的魂幡,搖動的時候一陣陣陰風作起。那糾纏着鏡知的傀儡少女身上頓時紅光大綻,仿佛要一口氣将積蓄的力量宣洩而出!巨大的爆炸聲在不渡河前響起,震得地面也跟着搖晃。
兩位道人篤定丹蘅會去施以援手,吸了一口氣頓時向着反方向狂奔。哪知丹蘅看也不看鏡知,而是提刀斬向了那兩位刀光。青色的刀芒伴随着洶湧的氣浪向前奔湧,轟然席卷一切。似是刀上不見血,她周身的兇性和殺機便不會收斂。
在那轟天裂地的震響後,便是長久的寂靜。
宮殿中燈火飄搖,一串串燈籠散發着柔和的光,無聲地望着這一場在地宮深處進行的殺戮。
丹蘅低頭,一張素淨的帕子落在了刀身,她輕輕地拂去上頭的血。
身後的腳步聲很輕,仿佛一片梅花落地。
“你好心救人,可人家并不需要你救呢。”丹蘅頭也不回地嗤笑。
鏡知答道:“可萬一是真的需要呢?”
丹蘅驀地轉身,她伸手揪住了鏡知的衣襟,旋即又松開了手,緩慢地将她衣上的褶皺捋平。“你是聖人嗎?”丹蘅慢悠悠地問道,她的唇角勾着一抹笑,語調中藏着幾分嘲諷。
鏡知搖頭:“我不是。”
聖人度化衆生,哪個聖人會像她一樣手中沾滿鮮血的?
“殺機已現,你已經無路可退了,準備如何?”丹蘅笑吟吟問,“要去找嬴夢槐的庇護嗎?”
鏡知沉默不言。
不渡河邊的寂靜并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
地下皇城八門俱開,各個方向都有人飛掠而來。只是自北門入得此間的,多多少少有些狼狽,身上籠罩着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想來是經過了一場極為激烈的厮殺。在人群之中,丹蘅擡眸望見了面上浮着淡笑的嬴清言,她朝着對方一點頭,并沒有多言。
可做橋梁的法寶不少,能橫亘千山萬水的寶器也不少。
修士們看到了碑文,可也有一些年輕意氣盛的弟子并不将碑文上的文字當真。他們雖然聽說了始帝時大秦的輝煌,只是也只能依據如今的帝朝去想象,這樣一來,怎麽都比不上仙盟風光。
“區區水銀河,有什麽不能渡的?道爺我偏要越過去!”
各色的寶光絢爛如虹,只是河流無情,在了河中央,他們筆直下落,在緩緩流淌的水銀中化作了一具具枯骨。
“阿彌——”
慈眉善目的佛者尚未将佛號念完,話語便被心直口快的修士截斷:“阿彌陀佛個頭啊?要真是慈悲何不在這之前就勸阻?擺明了是想借他們一試不渡河。少在這裏整虛頭巴腦的,快想想怎麽越過這水銀河進入玄宮之中吧!”
“這裏都是水銀,乃我輩煉丹煉器不可或缺之物,可搬運嗎?”
“閣下大可一試。”
……
河邊的修道士争執不已。
丹蘅、鏡知站在了一側,像是凡事不關己身的外人。
“這個、那個還有那邊的,他們都在看你。”丹蘅湊在了鏡知耳邊,低聲呢喃,聲音軟得好似三月裏的風。
儒宗、佛宗的一些人在看鏡知,蓬萊的弟子時而望向鏡知,時而又凝視着丹蘅欲言又止。唯有昆侖劍宗的修士死死地盯着乍然出現在此處的丹蘅,眼神凜冽如劍。最後還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小弟子忍不住高聲大喝:“真是傷風敗俗!阆風劍主屍骨未寒,閣下便與旁人卿卿我我,這合适嗎?!”
“哪裏來的迂腐呆子?”丹蘅眸光一轉,峰情無限,幾乎半趴在鏡知的身上,她漫不經心道,“難不成我這輩子都得給那死鬼守寡不成?你們昆侖都沒将阆風劍主當回事兒,還指望我?”
“你、你——”那弟子面紅耳赤,被丹蘅的話語氣得不輕,還一會兒才擠出了一句,“你是阆風劍主的道侶!”
“可她的身外之物沒一樣落在我掌中的,我想問問,元綏的阆風巅,諸位住得可舒服?元綏拼命得來的寶材,諸位用的可順手?”丹蘅笑眯眯的,其實修仙界都知道昆侖的做法,可丹蘅當着衆人的面毫不客氣地點出,就讓昆侖有些下不了臺了。劍修大多性急,那小弟子被丹蘅一刺,身上頓時放出了一道劍芒,只是尚未飛掠而出,便被一位峨冠博帶的紫袍修士給按回去了。
“丹蘅道友對我昆侖有不少偏見。”紫袍修士笑容謙遜,面如冠玉,英英玉立。
“閣下是——”丹蘅故作恍然,片刻後一扶額,拍手道,“昆侖四宮之主的末位——承淵劍主。”昆侖一城四宮,其實不分什麽上下,但是四位劍主之間暗暗有個座次,明面上交情不錯,暗地裏總是不停較量。四位劍主之中元綏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而承淵劍主則是不甘不願地居于末位。曾經有昆侖弟子提及,被他知曉了,便将那弟子送去苦風崖受罪,足以見其心性。
果然,聽了丹蘅頗具挑釁的話語後,承淵劍主的面色變得不太好看了,只是顧忌蓬萊道宮弟子也在此,才強忍着沒有發作。
鏡知湊在丹蘅耳邊低嘆:“你何苦将他們都得罪了?”
丹蘅擡眸,揚眉一笑道:“我替元綏抱不平。”
“她——”鏡知猶豫片刻,說道,“其實沒有什麽不平的。”
丹蘅似笑非笑地反問:“你怎麽知道?”她的眼波盈盈如水,清透如鏡面,好似一切都不能遁藏。
明明隔着一層素紗,丹蘅看不到她的眼睛,可鏡知還是在這個時候倉皇地轉頭。
“這不渡河如何過?”她的話題轉得有些刻意生硬。
丹蘅懶洋洋道:“該怎麽過就怎麽過,跟我有什麽關系?”
“那你為什麽要來?”這回輪到了鏡知來詢問。
丹蘅定定地望着鏡知,她其實很想掀開那遮蔽着鏡知雙眼的素紗,可又怕在看到那雙眼睛之中,才朦胧的畫面描繪清晰。一旦看清了,就沒有“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了。
鏡知沒有重複,可丹蘅知道她在等待着自己的回複。
兀自笑了兩聲後,她伸了個懶腰,慢吞吞說:“我在清州聽說有人要來殺你,我不忍心美人薄命。”
鏡知跟着笑了,如冰雪般寒峻的面容上,笑意像是潺潺的流水,像是在東君催促下綻放的芳華。
“我未必會來始帝陵。”
“你賭什麽,我就賭什麽。”說話間,丹蘅越過了鏡知,說着事情跟自己無關,可仍舊是走到了河岸邊,從儲物袋中取出了一副山野之人常用的釣竿。
有靈氣的東西都會被這沉默的河流吞噬,那麽凡間微不足道的東西呢?
魚鈎——或者說是捏成了一個拳頭大的鐵球,撲通一聲後沉入了河中,浮漂如輕羽軟在了水銀面上。
在一衆争執不休的修士中,丹蘅的舉動顯得不同尋常。
吵鬧聲停止,衆人的視線投在了丹蘅的臉上,最後又落在了那副釣竿上。
他們雙眸一瞬不移地望着泛着銀光的河流,看着丹蘅緩慢地拉扯着魚竿,好似真的從河中釣出了什麽東西。
魚線扯動,魚鈎甩起,空中掠過了一團白影。
始帝陵中極少凡物,修士們下意識化作了一道疾光沖向前,等到一陣砰砰聲消失,那奪得“寶器”的修士垂眸一看,尚未斂起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手中捧着的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枯骨!“呸呸!”他罵了兩句,迫不及待地将東西往地上一甩,皺眉道,“晦氣。”
丹蘅饒有興致地望着衆人争,忽然間笑得前仰後合。
她足夠肆意輕狂,也足夠惹人嫉恨。
浮漂未動,但是丹蘅又故技重施,拉扯着魚線将水中物釣起,看着人人争奪水中“寶”,好似是看對方在耍猴戲。這一來二去,旁邊的修士們被她惹怒了,有的忌憚蓬萊選擇了忍氣吞聲,也學着丹蘅的模樣想要垂釣。只是他們高高在上慣了,身上無一物不是重寶,哪會有凡間的平凡物?餘下一些出身大世家或者有靠山的弟子,不想再忍了,紛紛将法器祭出,向着丹蘅的身上招呼。
蓬萊弟子沒有動,丹蘅也沒有動。
她泰然自若,悠游自在。
只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出,拔起了丹蘅插在身側枯榮刀。
刀與劍有不同,但也有很多是相通的,在于“氣”,在于“意”。
鏡知握住了枯榮刀,在這一剎那,她似是虛空握住了無數柄刀。修士中但凡以刀為法器的,他們在同一時刻在失去了對自身寶刀的掌控。一柄又一柄紋路、造型不同的刀發出了長長的嗡鳴,如朝聖一般奔向了半空,形成了一股炫目的刀流。在這刀光洪流中,不管是什麽,都應聲破碎,化作齑粉飄散。
在這一時刻,不僅僅是儒門、佛門、蓬萊注視着,就連昆侖承淵劍主也驟然轉頭望着鏡知。
天下號稱“劍主”“刀主”甚至是“兵主”之人何其多?可真正有辦法掌控兵刃的,其實只有阆風劍主元綏。她劍名太一,有一式劍上神通,號曰“應我名”,此招一出,天下千萬劍,豈敢不應?!
何謂太一?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彊為之名,謂之太一。①
而此刻,在這始帝陵中,又有人一呼百兵應了。
是元綏?還是取代元綏的那個人?
宮城之中俱是渦流。
除了鏡知自己,也只有垂釣的丹蘅無動于衷。
釣竿再度揚起,有一團模糊的影從水中飙起,只不過在幾經耍弄後,沒有人再去搶奪那團模糊的影。那水中寶落入了丹蘅的手中。
丹蘅起身,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釣竿,這才去看那枚巴掌大的龍鈕金印。
“鎮海印?”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傳到了衆人的耳中,頓時引來了無數嫉恨的視線。
昔日始帝得白玉圭賜福,橫掃六合。他的對手不僅僅是凡人,還有各路來襄助敵手的修道士。他的身邊同樣圍攏着一群來自各處的奇人異事,以“天地大烘爐”祭煉神兵,得“趕山鞭”“鎮海印”等法器,此後未見帝朝人運使過,原來都被始帝帶入了墓葬之中。
以丹蘅的出身是瞧不上這些東西的,随手将鎮海印扔入了儲物袋中,她笑吟吟地望着衆人,故作訝然道:“諸位,怎麽不來搶了?是瞧不上鎮海印嗎?”
穹頂的星光落在了她豔美的面頰上,更是奪人心魄。她周身業障不消,那一身刻意裝出的端雅早就散去,只餘下了張揚肆意以及揮之不散的邪氣。盯着她的人心魂搖蕩,半晌後才吐了一口氣叱了一聲“妖女”!
而沉默不言的蓬萊弟子終于在此刻發聲,警告似的望了說話那人一眼,冷聲道:“慎言!”
蓬萊少宗主是妖女?這将蓬萊置于何地?!
丹蘅“啧”了一聲,握住了鏡知提刀的手,指腹拂過了鏡知的手背,她擡起鏡知的手,一道青芒掠出,在那刀流中一挑,便見一柄銅刀飛出,越過了不渡河,砰一聲釘在了玄宮緊緊合起的青銅門縫中。
“走吧,渡河咯。”
作者有話說:
①《呂氏春秋·大樂》:“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彊為之(名),謂之太一。”